晚上睡觉的时候,李穆枕着陆绍安的胸膛,柔声问他:“你说要离开上海,我们去哪里好呢,又几时出发呢?你的腿还要养两三个月才能大好,倘若此时到处奔波,恐怕不利于你恢复,真要这么急吗?”

陆绍安低头便能蹭到李穆的头发,今天她刚洗过,散发着一股清香,闻着教人安心,于是他蹭了蹭,含混道:“今日和舅妈一起出门买菜,她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好好劝劝你,让你不要和自己的亲舅舅生气。陆老爷.......唉,她说你爸爸终归已经不向着你了,他们觉得你能力要比陆绍通强得多,或恐将来抢夺家产,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除掉你这个眼中钉才好。所以舅舅才想要新仇旧恨一起清算。”李穆说的极缓,生怕说不好,又惹绍安生气。

陆绍安语气平淡,继续说道:“可终究也是舅舅的一面之词,敏敏早就被我爸打发了,人都找不到,根本没有对证,况且,我这腿伤是因为我多次逃跑未果,父亲生了大气,才惹出这一番事情来。后来父亲与我谈心,讲明利弊,我差不多已经认命了。”

李穆是何等敏锐的人,她听到这话,觉得有些不安,便小心翼翼的开口:“认命?”是怎样的认命?等到腿伤好了,四月份顺利和秦小姐签婚书,办婚礼吗?还是不要家产,只是默默地扶持陆绍通?

后面的话李穆没有说出口,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她这几天发现,纵使绍安逃离了陆家,好像也没有提起和要和她结婚的事。他好像把这件事忘了,昨天李穆故意提起“哪怕他们不是夫妻”,绍安也好像没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一般,从前绍安都会信誓旦旦发誓一定会娶她。

“是啊,秦家势大,陆氏银行的状况远比舅舅跟你说的要遭,倘若陆家的家产真的被秦家夺去,不光是我父亲那边的一大家子,还有句容的亲戚们,都要遭殃。欠上大笔的债务还是好的,恐怕要入狱。如果只是我让步一些......”说到这里,陆绍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了,他拉了拉被子,吻了吻李穆的额头,敷衍道,“不过这些你都不必操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叫你和宁宁掉到地上的。快些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早说。”

李穆听到他这样说,心早已冷了。可如今绍安还躺在他身旁,没有去别处,她还可以依靠绍安,这就够了。她不敢奢求什么,只求绍安别抛下她。

就这样,两个人各怀心事,胡乱睡下了。

他们在上海足足待了三个月,直到绍安的腿好全了,期间舅舅也曾过来劝过,甚至来道歉,绍安都没有理会,李穆觉得绍安多少有些绝情,可她并不敢多少,只是默默地做着家事。

这期间宁宁的学业也荒废了,只是这也没办法,一是他们始终要离开上海,找了学校还是要退学。二是陆家的案子真的办起来了,果然和绍安说的一样,不像舅舅曾对李穆说的那样容易,牵连了无数人,唯独绍安被择了个干净。李穆以为是舅舅和秦家暗中保他,所以也不好多出门走动,怕宁宁也无辜牵连。

绍安的腿养了三个月,陆家这桩案子也沸沸扬扬的闹了三个月,陆老爷和陆绍通全都入了狱,说是查出来他们竟和日本人勾结,暗通款曲,也不知是真是假。可新闻一报道出来,去年日本人的恶行罪无可恕,众怒难平,一度说要将陆家父子枪决。陆老夫人带着儿媳散尽了家财,才保住了两人的性命。

只是这事被爱国青年知道,又大闹了一场,陆家父子的命中于是没保住,枪决那天陆绍安也去了,只是远远地看。李穆怕绍安自己一个人去会受到刺激,想陪着他一起去,可她不放心让宁宁一个人在家,怕宁宁像从前那样跑出来,像从前那样吓得气都喘不上来,只好偷偷地拜托舅妈和春姑娘帮忙照应。

最近绍安和舅舅的关系越来越坏,李穆怕绍安生气,没敢跟绍安说。

陆克忠是打了两枪才死的。围观的老百姓听见三声枪响,都在骂臭汉奸,连死也要白饶一颗子弹。

李穆也恨日本人,可她更怕在绍安勉强表现出来,让绍安难过,她只敢在心里偷偷骂。陆克忠和陆绍通都死了,他们曾经都直接或间接的伤害过李穆。李穆原来只是厌恶他们,厌恶他们抢走宁宁,可后来看了报纸,知道他们是汉奸,心里恨极了。小时候,李妈妈家里的姐姐们有专门接待外国人的,那些外国人都不是东西,不把人当人看,折腾一晚上,姐姐们几乎浑身都是伤。

去年看报纸,说是日本要侵占山东,李穆也恨,有时候恨的睡不着觉。有时候睡着了,会梦到几个惨死的姐姐,她们哭诉,甚至是怨恨李穆,攀上高枝了,没受她们那些罪,她该受那些罪的。

后来报纸上说,北京的学生罢课抗议,后来南京这边也开始大罢工,她还鼓起勇气参加过几次街上的游行,只不过这些绍安都不知道,那时候绍安还在为陆氏银行的事情奔走。

想到这里,李穆悄悄的去端详陆绍安,却看到他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不舍和遗憾的表情,似是不甘,似是怀念。

只是一个瞬间,李穆忽然很想知道和日本人暗通款曲,绍安有没有做?她心里冒出了一个很阴谋论的想法,是不是他们陆家一直和日本人勾连着,瓜葛着,不看重绍安只是他们的幌子,现在出事了,他们只好弃卒保车,用自己的命来换绍安的命。

这场局,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陆家勾引晏文庵和秦家来查陆氏银行,用商战、生意失败来掩饰叛国,只是没成想计划没有成功,只好利用晏文庵和秦家的不知情保下最有能力的陆绍安?甚至那封信!甚至她都是这场局里的棋子。

可旋即她又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压下去了。

现在陆家已然倒了,晏文庵又不是她的舅舅,绍安要和晏文庵决裂,以后只能依靠绍安赚钱生活,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衣食无忧了。她不敢让绍安不满意,就像宁宁最害怕和她分开,她也最怕和绍安分开。

绍安没有看完,便拉着李穆回家去了,回到家里没看见宁宁,绍安问李穆,宁宁去了哪里,李穆起先不敢说,支支吾吾了两声才说实话,是送去舅妈那里请她帮忙照看了。

可绍安听到这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把玄关的花瓶猛地摔倒了地上,飞溅的碎瓷片割伤了李穆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