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慢慢挪动着身体,露出了他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脸,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他依然不愿意醒来,把自己继续投入睡眠中,好像躲进母亲的肚子里。他好像是在潜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握紧自己的拳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珍贵的海草。我们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士兵将他环绕在头边上的手臂拿开,轻轻抬起他沉重的脑袋。这一幕让我想起温暖的马厩中,马儿温柔地抚摸着围栏的场景。“嘿,战友!”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情脉脉的场面。中士最后一次尝试着,拒绝走入这令人筋疲力尽、冰凉如水的夜。他要把自己留在甜蜜的梦境里。可是,太晚了。好像星期天早上寄宿学校的钟声,慢慢叫醒被惩罚的小孩们。他早已经忘记教室里的课桌、黑板和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正徒劳地梦想着那些乡间游戏。钟声继续敲打着,无法阻挡地,将他领回这个不公平的人的世界。中士慢慢地重新回到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这身体他早已经想将它抛弃。然后在寒冷的清醒中,慢慢地感觉到身上令人伤感的疼痛,和套马装束的沉重。等待他的是漫长的行军,还有死亡。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润在鲜血的陷阱中的双手,将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个过程中的种种不适与痛苦。我看着眼前的中士,再次想到自己在沙漠中的那段经历。想到那令人无望的口渴,炙热的太阳,无边的风沙,为了追随自己的梦想所冒的种种危险。

这个时候,他在我们面前站了起来,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说:

“到时间了?”

此时出现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微笑着的中士绕过了所有普通人习以为常的逻辑。是什么令他这么做?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巴黎,我和梅尔莫兹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因为不知道哪个特殊的庆祝日,狂欢了整整一个晚上。黎明快要到来时,我们坐在一家小酒吧的门前,因为一夜不停地谈话、喝酒,而恶心,筋疲力尽。天空渐渐泛白时,梅尔莫兹突然抓紧了我的手臂,他如此用力,以至于我都感觉到了他的指甲掐着我的手臂。“现在正是达喀尔……”那是机械师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下螺旋桨上套子的时候。飞行员们将查看当地的天气预报,机场里还人烟稀少。天空已经渐渐有了颜色,我们开始为别人准备聚会,狂欢桌上的台布已经铺上,而我们却还不知道究竟谁将是来宾。有人正追赶着危险奔跑着……

“反而这里,实在是无聊……”梅尔莫兹说。

你呢,中士,你又是受了哪一场盛宴的邀请,让你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

你已经向我讲述过你的故事。你曾经是巴塞罗那的一个小会计。你终日与数字为伍,对自己正在分裂的国家不怎么关心。然后你有一个同伴入了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你于是经历着一场令人吃惊的改变。曾经让你在意的一切,正慢慢地在你眼里显得琐碎无比。你的快乐,烦恼,那些生活中的舒适,好像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纪的画面。有一天你收到一个同伴死去的消息,他在马拉加附近的海岸被打死。你并没有要为同伴报仇的欲望,至于政治,它也从来没有让你特别地感兴趣过。然而这个消息,还是像一阵海风一样,吹入了你的生命。有一天早上,你的一个同伴对你说:

“我们去不去?”

“去。”

于是,你们就这样上路了。

你无法用言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我眼前却有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它们解释着关于你这么做的真相。

野鸭在迁徙时,总能在它们占领的土地上,引起其他动物好奇的围观。那些被人圈养的鸭子,被它们三角形的飞行路线吸引,也忍不住笨拙地想尝试着高高地跳跃起来。原始的呼唤在它们身上,不知道唤醒了哪些残留的本能。于是那一分钟里,家鸭们变成了迁移的鸟群。在它们小小的坚硬的脑袋中,那些谦卑的关于池塘、鸡窝和眼前食物的画面,变成了宽广的大陆,无边的海洋和疾风的滋味。它忽视了自己的脑袋有没有足够的地方,能储存下如此多的奇迹。它依然拍动着翅膀,鄙视眼前的吃食,想要成为飞翔在空中的野鸭。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朱比角养的那些瞪羚羊。我们当中所有的人,都在当地养过瞪羚羊。我们把它们关在带栅栏的露天房子里。瞪羚羊是非常脆弱的动物,必须有流通的空气和清风才能令它们生存下去。它们在幼年时被擒获,在人的养育下,不但能活下来,还会乖巧地在你手中吃草。它们任由人抚摸,将潮湿的鼻子伸在你的掌心中。你以为,它们从此变得和那些被养在家里的动物一样。你以为,你让它们躲过了一切未知的忧伤,即使是死亡也会显得温柔无比……可是当它们有一天背朝着围栏,面向着沙漠,顶着它们小小的鹿角,似乎被磁化了的那一刻,它们不知道它们正在逃开你为它们圈起来的世界。你给它们奶水,它们依旧乖乖地喝着。你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把自己的鼻子陷得更深。但是当你准备将它们放回大自然时,在几下轻快的跳跃后,它们又重新走回围栏边。如果你不阻拦它们,它们甚至连挣扎都不挣扎,将自己靠在栅栏上,低着脖子,就这样一直到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令人喘不上气的飞奔?它们都不曾经历过。当它们被擒获的时候,它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沙漠中的自由它们一无所知,正如那雄性的气味,对它们来说陌生无比。而你却要比它们聪明得多。你知道它们寻找的是什么,你知道只有沙漠的广阔才能令它们活得完整。它们向往的,是变成一只真正的瞪羚羊,跳着属于它们的舞蹈。它们需要的,是沙漠中一百三十公里时速的直线奔跑。无所谓某处会有豺狼的出现,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品尝自然中的恐惧。也只有危险才能让它们超越自己,从此奔跑得越发迅速。无所谓沙漠中正在等待着它们的雄狮,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那烈日下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生死危机。你看着它们,心想,是的,它们正被一种忧郁的乡愁折磨着。那乡愁,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渴望……它们所渴望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只是你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绘它。

那么我们呢?我们的生命中又缺少了些什么?

中士,此时此刻,是什么让你感觉到,你人生的旅途,将再没有欺骗与背叛?也许是那兄长般的手臂,正轻轻抬起你沉睡的额头。也许是这轻柔的微笑,没有埋怨地分担着你的一切。“哦,同伴……”我们会埋怨,那是因为我们仍然是两个分开的个体。而这世上存在那么一种关系,感激也好,同情也好,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一刻,你感觉自己如同被释放的囚犯一样,呼吸着自由。

在两组飞机一起飞越当时还神秘未知的里奥德奥罗时,我们都经历了这种两个生命缠绕在一起的关系。我从来没听到过被救起的飞行员感谢救他的人。最经常发生的,反倒是从一架飞机卸载被运输的邮包到另一架飞机上时,飞行员之间互相的指责辱骂:“浑蛋!我会发生故障,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像个疯子一样顶风飞在两千米高!如果你跟着我往低处飞,我们现在已经到努瓦迪布了。”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飞行员,突然发觉自己对对方来说,原来是个浑蛋。仔细想一想,他为什么要感谢你救了他的命?当他与你一同飞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和你冒着一样的生命危险。你们如同一棵树上两根相连的树枝。即使你救了他的命,他依旧有权利保留着他不变的骄傲。

中士,对于那个将你的额头轻轻抬起,为你准备着死亡的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们互相都为对方冒着相同的危险,不是吗?这一分钟将你们连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令你们不再需要任何的语言。我明白为什么你放弃原有的生活,来到战场。在巴塞罗那,也许你很穷,也许你只身一人,也许你连一个栖身处都没有。而在这里,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归宿,你的灵魂有了依托。是的,你是被爱接纳着、包围着的。

那些政客真诚与否的口号,是否如同一颗种子一般,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如果它们真的在你的心田里长出了幼苗,那是因为这些种子回应着你的需求和等待。你是种子们唯一的法官。因为种子的优良,只有土地才能辨别。

第三节

与伙伴兄弟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将彼此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个过程中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爱不是站在这片风景前,各自望着某一个地方,而是所有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同望去。只有彼此捆绑在一起,朝着顶峰一同攀登而去,当我们抵达目标的那一刻,我们才成了真正的灵魂上的伙伴。否则为何在这个物质越来越舒适的时代,当我们在沙漠中分享着彼此最后的食物时,内心体会到的是一种圆满的喜悦?对于我们中间所有经历过在撒哈拉沙漠里,与同伴一起被拯救的那种喜悦与感动的人来说,人生其他各种快乐在它边上,好像都变得如此的琐碎。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周围今天的世界正在慢慢崩裂。每个人都围绕着承诺给予他这种圆满的宗教,兴奋着,膜拜着。然而所有的这些宗教,又以相互矛盾的言辞,在表达着同样的愿望与希冀。人们在用某种手段达到这种“圆满”前四分五裂,却又分享着同一个目标。

从现在开始,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觉得吃惊的了。那些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上还沉睡着一个陌生人的人,在巴塞罗那的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地窖中一夜间醒来。牺牲,人与人之间的互助,社会的不公正,所有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的信条,从此以后将变成他唯一相信的真理。而那些保护了跪在某座修道院前凄惨不堪的修女们的人,则做好了为上帝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如果你们不认同梅尔莫兹,为了传递区区几封信件,冒着死亡的风险穿越安第斯山脉,那么梅尔莫兹一定会笑话你们。因为属于他的真相是,那关于人的伟大与高贵,只有当他穿越了安第斯山脉的那一刻,才在他的身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