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quote>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blockquote>

第一节

我又一次面对着曾经令我难以理解的某种真相。我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坠入绝望的最深处。而一旦我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就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平静。似乎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慢慢了解着自己,成为自己灵魂上的伴侣。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平和静谧更珍贵的了。博纳富在追赶着风的时候,一定也体会到了这种平静,纪尧姆在安第斯的大雪中也不会例外。我怎么会忘记,当自己被沙子覆盖着全身,即将被口渴缺水勒死的时候,在漫天星辰下感觉到的内心的温热与平和?

人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最终的释放与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么矛盾重重的动物。当你给了没有食物的人足够的吃的,让他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时,他们常常因为吃得太饱而昏睡过去。勇敢善战的人,有时候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软弱无能。当慷慨大方的人成为富翁后,吝啬立即成了他们新的特征。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将人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给予他们新的希望?每一个个体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种政治敢说自己代表了全人类的向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异。一个穷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诞生,要比好几个不知名的有钱人的出现,有价值得多。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刻,经历了人生最温暖巨大的喜悦。它留给我们如此多的怀念,以至于我们几乎不后悔这过程中一切的苦难。在与同伴们重逢的那一刻,我们分享着属于各自独一无二的回忆。

我们如何能知道,在何种条件下,人生将变得丰富而多彩?属于人类的生命的真相又隐藏在何处?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显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树向下生长着结实的根茎,然后挂满了茂盛的果实,那么这片土地就是属于橙子树的真相。如果某种宗教、某种文化、某种价值、某种活动,能帮助人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平静与满足,让他在这一切的包围下逐渐变成一个高贵的灵魂,那么这种宗教,这种文化,这种价值与活动,就是属于人的真相。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是在这个过程中,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

我好像觉得,自己一直在讲述那些选择服从至高无上理想的人们的故事。他们的理想有的是沙漠,有的是飞行。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试图说服你们欣赏人的伟大,那么我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目的。这一切首先值得欣赏赞叹的,是造就人的那片土地。

人的志向也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将自己关在小店铺里,有的人却向着某个方向,大步地行走着。我们以为在他们童年时的奔跑里,能看见他们人生最终方向的影子。其实儿时的疾跑冲刺,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拥有过,它们不过是某种表象的错觉。在劫难中或者一场火灾中表现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铺的主人,你我应该都觉得似曾相识。他们在火灾或者灾难中表现出的英勇,让那个夜晚成为他们人生最高大的时刻。然而从此再没有其他的机会,没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现过,于是他们在自己的高大中渐渐沉睡着。是的,高远的志向也许能将人从牢笼中解救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如何将那些志向本身,从埋没它们的沙堆中挖掘出,让它们重见天日?

航天之夜,沙漠之夜,这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的机会。然而当人们处在这些环境中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各种需求与渴望却都是一样的。现在让我继续向你们讲述我的一个西班牙之夜,它教会了我很多。

那是在马德里的前线,我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在那里。那天晚上,我在隐藏在地下室的餐桌上,与年轻的队长一起享用晚餐。

第二节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聊天。那是来自总部的命令,要求士兵们攻打位于这片工人居住的郊区的几个敌人的堡垒。队长听完电话以后,耸耸肩膀走到我们跟前:“我们里面的几个人,”他说,“我们得先发制人……”他把自己面前的两杯白兰地推到中士面前,然后对他说:

“我们两个打头阵。喝完这两杯你就去睡觉。”

中士这就睡觉去了。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桌子边守夜。这间完全封闭的屋子里,任何光线的渗入都令我无法睁开眼睛。五分钟前,有人把塞在入口处的抹布拿开了。我于是看见月光下,倾洒入房间里被毁坏的光线,照亮着这好像有鬼魂附身的废弃的屋子。我于是把抹布又塞回原来的位置。我的眼前浮现起了那些青绿色的堡垒。

这些士兵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然而出于谨慎,他们都一言不发。士兵们好像是谷仓里储存着的种子,战争一打响,就有一只手将他们一把抓起,洒入田野间。

我们继续喝着白兰地。坐在我右面的,为了一盘象棋争吵着。坐在我左边的,开着无聊的玩笑。我究竟是在哪里?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半醉的男人。他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胡子,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们。他的眼神滑到白兰地上,寻找着,然后又回到白兰地上,乞求地看着等着。队长低声地笑着。男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么点希望,于是也笑起来。所有的人跟着他们一起笑。队长轻轻把酒瓶往后挪,男人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一场幼稚的游戏就此开始,好像一场无声的芭蕾。穿过香烟的云雾与疲劳的不眠之夜里,下一场战斗开始前,这个游戏维系着一个梦。

当我们窝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着游戏的欢乐时,外面的爆炸声却如同大海上的风暴一样猛烈。

战争一打响,这些男人将会被汗水所淹没,清洗。然而此时他们却继续着醉意蒙眬的芭蕾,一盘又一盘的象棋游戏。他们好像是在用这一切,继续着自己的生命。他们早已都调好了闹钟。当铃声响起时,所有的人将爬起来,伸着懒腰系好皮带。队长将带上他的左轮手枪,喝醉的男人也将醉意全无。然后他们会沿着这条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简单地说几句:“又他妈的要进攻了”,或者是“天气真冷”。然后将自己投入这深沉的夜。

到了即将出发的时间。我坐在中士的床边上,观察着还在沉睡中的他。他躺在一张铁床上,周围杂乱地堆放着地窖中的各种杂物。他沉浸在自己全无烦恼忧愁的睡眠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幸福。这无忧无虑的梦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它让我想起了我和普雷沃在利比亚飞机坠落以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当时我们还并没有被干渴鞭打着,我们在飞机边安稳地睡了两个小时。那时候我觉得,睡眠让我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力量,它让我有权力拒绝外面世界的一切,让我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再没有什么比那天夜里,我将自己的脸庞埋在手臂下,沉沉睡去更令我觉得幸福安宁的了。

中士此时正被这种平静包裹着。他蜷缩成一团。当闹钟响起时,有人点燃了固定在一个玻璃瓶上的蜡烛。烛光下,除了士兵们的军用鞋,什么其他的物件我都辨认不出来。他们巨大的鞋子上钉着铁钉,包着铁皮,那是搬运工人们常穿的大头鞋。

中士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军用物件:子弹盒、左轮手枪、军用皮带。他还得带上驮鞍、颈圈,以及所有套马所需要的装束。我曾经见过,在摩洛哥的地窖中,人们让那些瞎了眼睛的马去拉沉重无比的石磨。此时颤抖的红色烛光下,他们也正在叫醒一匹眼睛看不见的马,让他执行属于他的任务。

“嘿,中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