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想说服那些并不拒绝参加战争的人,战争本身有多么可怕,那么首先不要以为是他们身上流着野蛮好战的血液,在评价他们之前,试着去理解他们。

现在来看看这位在南部指挥里佛山战斗的军官。他的军营在两座隐藏起来的山脚中间。某天晚上,他正在接见从西部高地下来的对方军事谈判代表。当他们正一起喝茶的时候,东部高地上的当地部落突然袭击他的军营。队长让地方军事代表先回去,他好专心作战时,对方回答他说:“我们今天是你的客人,上帝不允许我们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于是他们召集起自己的人马,帮着队长一起保住了他的营地。然后又重新爬回自己在高山上如同老鹰巢一样的窝。

几天以后,轮到他们为第二天攻击队长的军营做准备。他们派来使者对队长说:

“那天晚上,我们帮助了你……”

“是的……”

“为了你,我们消耗了三百颗子弹……”

“是的。”

“出于公平,你应该还给我们。”

队长不愿意靠自己在子弹上的优势,赢得这场战争。于是他高贵地把三百颗子弹还给对方,让他们用这些子弹来攻打自己。

人类的真相,是那些让人与动物得以区分的力量,让人真正称得上“人”的信仰。队长在他与敌人的关系中,表现出的尊严、诚实,对对方生命的尊重,将他提升到一个令人敬佩的高度。而那些平庸而充满蛊惑性,一边拍着阿拉伯人的肩膀赞美他们,一边打从心底侮辱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人,对于他们,你一定充满了同情与鄙视。

为了理解他的需求,为了看清楚他的本质,我们不应该把各种真相对立起来。是的,你们是有道理的,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有道理的。逻辑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那些将人类所有不幸归罪于驼背的人,也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们现在发起一场对驼背们的战争,所有的人一定立即兴奋不已,报复驼背们曾经犯下的罪孽。是的,也许驼背们也曾经犯过罪。

为了看清楚人的本质,必须暂时忘记你我之间的分歧。我们可以把人分成左派和右派,驼背的和不驼背的,法西斯的和民主的,所有这些区分都不容置疑。但是你们知道,真相是那些将世界变得简单明了的东西,而不是制造纷扰混乱的发明创造。真相,是一种展现宇宙的简单语言。牛顿并没有“探索”到某种解除谜语答案的规律。牛顿创造了一种人类的语言,它既能够解释苹果是怎样坠落到地上的,又是太阳上升的缘由所在。真相并不是那些外表,而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简明单纯的一切。

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种意识形态呢?所有的这些讨论都只有引起人们对人崇高的怀疑和绝望。所有我们周围的人们,其实他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

我们希望得到拯救。那挥动铲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挥动铲子。服刑的人挥动的铲子,让服刑的人自己觉得屈辱,它不同于勘探者挥动的铲子,让勘探者变得高大。牢狱不在那铲子挥下去的地方,牢狱在于他一万次地将铲子挥下去,却依然孤独地被关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与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

而我们,都渴望着从这样的牢狱中逃脱出来。

在欧洲有两百万人,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意义,却依然期盼活下去。大工业的发展将他们从农民的语境里连根拔起,然后把他们关入巨大的工人集中住宅区,好像装满黑色车厢的火车站。在这些工人住宅区的深处,他们渴望有一天能被唤醒。

其他一些人,干着各行各业中打杂的衔接活。那些职业的本身,禁止了你拥有属于先驱者或者博学人士们拥有的快乐。人们以为,为了让他们成长,只需要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吃的,满足所有他们的需要。渐渐地,他们变成了库特利那<sup><small>8</small>笔下的小布尔乔维亚,小城里的政客,或者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被琐碎的生活关闭了起来。他们虽然受了教育能读书写字,却毫无学养文化。他们平庸地以为,学问无非是自己记忆中的各种公式。专业课程里的蹩脚学生们,对自然科学了解得比笛卡儿还深刻,对法律比帕斯卡还掌握得全面。但是,他们是否拥有笛卡儿与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所有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着。令他们迷失的,是以哪种方式存在,以哪种方式让生命继续。是的,我们可以用军队的制服点燃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唱着军歌,分享着面包。他们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那种生存在宇宙间的滋味。可是面包一分享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死亡。

我们也可以让古老的传说复活,古罗马帝国的传说,或者泛日耳曼主义的传说。让德国人沉浸在作为贝多芬同胞的骄傲中。

可是这样的偶像与崇拜,却是一种食人的陷阱。那些为了科学的进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当他们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也同时在为其他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为扩张自己的国土而牺牲生命,或许是一种英勇壮丽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这场战争,却与它开始时宣扬的一切主张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靠流一点血,来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场战争,当它开始动用飞机、芥子气,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场血腥的外科手术了。每个人驻扎在自己的高墙后面,在毫无出路的情况下,各自用各自的海军纵队向对方投着鱼雷,炸毁对方的作战中心,切断对方的食物供给。谁最后一个腐烂,谁就赢得了胜利。最终,那两方敌人难免同时走向毁灭。

在一个慢慢变成沙漠的世界,我们渴望和同伴们重逢:与同伴们分享面包的那一刻,也同时让我们接受了关于战争的种种价值。可是如果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我们并不需要战争将炙热的肩膀维系在一起。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在我们向着同一目标的道路上,并不能为我们增添任何的灵感。

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团结的,同生在一个星球上,我们是同一艘船只上的海员。如果说不同的文化有的时候需要互相碰撞对立,才能有新的创造,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吞噬却是再恐怖不过的事情。

因为将自己拯救出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将你我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中共同的目标。外科医生诊断病人时的目的并不是听他形容自己的各种症状,而是通过这些症状治愈病人。外科医生所用的语言,是一种普世的语言。物理学家通过研究方程式,找到的是关于原子和星云的秘密。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牧羊人,也逃不开这个规律。因为这个在星空下看守着几只绵羊的简单的人,如果他仔细思索一下自己的角色,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个为地主干活的农民。他是一个士兵,一个守卫者。而每个守卫者都应该对自己的王国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