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郑廷贵与酒井如约而至,来到马家大院,一个随马万川多年,帮着打理着马家大院内外事务的老乔,站在台阶下,笑迎着。他这二年总住在外地“隆”字分号,前几天被马万川招回来。郑廷贵与他也是很熟的,以前常在一起喝酒。老乔说话办事,一副老买卖人的做派,逢人未曾开口先笑出声,讨人喜欢。他说老东家知道酒井先生来,已在屋里等候。郑廷贵想从老乔脸上看出点什么,除了笑,什么也没看不出。细一想,有什么可看的,昨天他还来马家,说实在,他对马万川答应与酒井见面,一直心存疑虑,他不认为这是他的劝说起了作用,但他猜出马万川一定有了重大决定,才同意见酒井。他想在酒井之前,知道这个决定,不是好奇,而是怕生出意外,让他措手不及,没有回旋余地。毋庸置疑,他在酒井与马万川之间,永远是站在马万川一边。他绕着弯问马万川,如何答复酒井,马万川只是摇头,还说不会让郑廷贵为难的。

老乔引酒井和郑廷贵来到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大客厅房前,却没有进去,示意去后边套院,酒井不以为然,郑廷贵诧异了,悄声问老乔这是怎么回事儿,老乔笑着说,老东家在后面呢。郑廷贵还是觉得不对头,问他的老亲家没什么事儿吧?老乔说一切如常,一切都好。

小套院由一正、两厢房组成,最惹眼的是有一棵古树,越过房顶,挺立空中,把小院显得有些古香古色。

郑廷贵与酒井随老乔来到正房门口,静静的空间,隐约传来木鱼声。郑廷贵更觉得怪,还没等他问,老乔已打开屋门。立时,缕缕青烟飘浮出来,随之,不但是木鱼声,还有颂经念佛之音。

老乔笑着打个手势:“二位请……”

酒井与郑廷贵跨进门里,顿时都愣住了。

屋内,活脱脱一座寺院佛堂,原封不动搬了进来,数尊佛像,居中是金身如来,供桌、香炉、香碗,蜡烛点燃,烟雾缭绕,四个年轻的小僧分两边打座,一个年约七十老僧,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在老僧的身边,正是马万川,也穿上僧衣,未剃度,也随着老僧做样儿,念诵佛经。

先不说酒井,就说与马万川几乎天天相伴的郑廷贵,看到眼前这一幕,呆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走错地方,揉过眼睛,分明意识到,这就是在马家大院,还有,这个小院他也来过,从没见有这个佛堂,另外,他也从未听说马万川信佛或供佛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开口问,可是马万川似乎已进入超脱境界……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酒井,见酒井也在怔愣着,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老僧眼开眼睛,转过身来,面对郑廷贵和酒井打个稽首,先颂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叫声施主。

酒井脱口:“云空大师……”

云空是吉林市北山玉皇阁的主持,远近闻名的僧人,德高望重。酒井在日本时,就很推崇佛家文化,也许他知道所作所为与佛家背道而驰,也许自觉作孽多端,想在佛家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来到吉林市,他常去北山玉皇阁,与云空相识,时间长了,算不上朋友,但还是很投缘。郑廷贵虽不信佛,对云空早有耳闻。

马万川闻听说话,眼睛微睁,一脸虔诚地冲酒井、郑廷贵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随小僧念佛颂经。

云空:“弟子空了,噢,就是万川,说有两位贵人,参加他的皈依佛门剃度,不想是二位施主,看来二位与我佛结有善缘。”

酒井:“你是说马先生削发为僧,隐入佛门?”

云空:“心中有佛,即为佛,空了并不剃发,只是每日在家中佛堂,念诵经文,从此再不过问凡间俗事。”

酒井立时明白了,马万川用这种逃避方法,变相拒绝出任商会会长。他心中忿然,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尤其面对云空。

郑廷贵还是不相信,联想起马万川近来沉默寡言,他以为马万川受了刺激,厌倦尘世,不得已才迈出这一步,想到马万川若真的吃斋念佛,他以后再来马家,还有什么奔头?他走到马万川身边,心中好不凄然,颤声地:

“老哥哥,你拖家带口,风光一辈子,有啥想不开的,非要当和尚,你……你以后天天在这儿念佛,扔下我咋整啊!”

马万川:“凡间之事,多有烦恼,还是佛门清静,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

酒井不得不佩服马万川,隐入佛门,这步棋走得太妙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倘若强逼一个一心向佛,不问尘事的人,去做商会会长,那不但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弄不好传开了,闹出笑话。

新商会欲请马万川出任会长一事,随着马万川的皈依,犹如一阵风,很快散去。

酒井并没死心,他是个老特务,马万川此举,瞒天过海,瞒不过他,只是因“隆”字号生意太大,马万川在商界的声望太高,他不好采取强硬手段。接下去,他表面不去理会马万川,似乎忘了马万川,心中却时刻想着马万川,时刻注意着马万川,除了暗中加强对马万川的监视,他还另有新的计策,他现在有主动权,他有时间、也有耐心,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找一个恰当的理由,果断而又干净利落地致马万川于死地,最终把“隆”字号,包括关内的分号,都归到他的名下……

马万川确因不想与日本人合作,才想到皈依这无奈之举,说实在的,他做善事无数,并不信佛,反之他认为,佛家的清规戒律太多,束缚人。他无论做什么事,一切都从良心出发,也就是说违背天良的事,即便有天大的利益,他都不会做的。譬如对待日本人,他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强悍,以他的“隆”字号之优势,真的与日本人联手,肯定财源滚滚。去年在北平时,就有人想介绍他与日本人做生意,被他一口回绝。有人说他正直,也有人说他死性,他不承认,也不反驳。若自己问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心中认定日本是中国人的天敌,基于天敌之恨,对日本人的威胁利诱,多次拒绝,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满洲国了,态度强硬,一味僵持,最后不是玉石俱焚,很可能是以卵击石,就拿这次商会同仁邀当会长的事儿,他知道是酒井的主意,也看出酒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有退路,思来想去,他找到云空,说要皈依佛门,云空笑了,说马万川乃大善之人,应在凡间普渡众生。

云空与马万川是多年的朋友,说起相交,也是个缘字。有一年,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把玉皇阁整个大殿揭开了,瓦砾遍地,一片狼藉,本来寺院就清贫,要想修复,靠香火钱,杯水车薪。马万川听说,让人送去一大笔钱。云空早就知道马万川荒年开粥棚,救济灾民,乐善好施。他来马家登门致谢,方知马万川并不信佛,这更让他好生感动。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交往,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虽不论佛讲禅,心灵却彼此相通。

马万川就是这样的人,好多朋友,都是不经意结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