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空知道马万川说是皈依,实为规避,他说他会把这事儿做得如真的一样儿,马万川笑说云空,出家之人,不该诳语骗人。云空说佛祖怪罪,由他顶着。他还说马万川凡尘未了,不必来寺内清居。他想出个主意,把佛请到马家大院,专设个佛堂,这样一来马万川足不出户,与佛同在。他十天半月,去马家讲授经文,如此虔诚,谁人不信?马万川说,他名为佛家弟子,实不想受戒律约束。云空说大善胜过大恶,别忘了初一、十五上炷香,其余一切,他不往上禀传,佛祖也不会知道的。

马万川遁入空门一事,瞒过很多人,包括家里人。明金娘以前就信佛,供了一尊小佛像,闲来上炷香,磕个头,所以,对丈夫的皈依不觉为然,常随丈夫去套院的佛堂,只不过,不陪丈夫坐那么长时间。她看得出,丈夫心思没有在佛上,只是在这儿躲个清静,也知道丈夫心绪烦乱,尽量少打扰丈夫。女儿马明玉就受不了,想父亲大半辈子,风光忙碌,常到外地商号不说,在家也不闲着,现在却闭门谢客,佛堂面壁,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这种生活,他是被日本人逼的,不得已才这么做。每当来娘家,看到父亲在佛堂孤单的身影,凝重的神情,她心如刀绞,泪水无声流下。怕父亲看见难过,她常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偷地哭。有时,在家对丈夫提及起来,泪也是止不住的。

郑永清劝妻子,不要太伤感了,他说岳父这么做未必是坏事,马明玉说丈夫没心没肺,还说让丈夫去劝劝父亲,别把自己囚在佛堂,她不知道父亲皈依的真正原因,以为父亲想念哥哥,担忧哥哥,心情忧郁所致。自小,父亲就喜欢、疼受她,但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父亲什么事也不对她说,长大了,已成习惯,她也从不过问父亲的事。郑永清摇头,他知道岳父的心事,他说他劝不了。妻子说丈夫自私,郑永清苦笑,他能对妻子说什么呢?

马明玉:“对了,我让你打听咱哥的下落,你打听了吗?”

郑永清何尝不想知道马明金的消息,抛开大舅哥这层关系,两人犹如朋友,他原本以为满洲国成立,形势转好,老东北军重归建制,编为满军,不想战事越来越大,日军把满军一部分了编入讨伐队,向北面开去,他想,一定去围剿大舅哥所在的“匪”军。

马明玉:“我让你劝劝爹,你不愿意去,我让你打听哥的事儿,你也是……永清,我……我发现你变了。”

郑永清垂下头,对于妻子的怨言,他没有反驳。他体谅妻子,要不是心情太焦躁,她不会这么絮叨的。按说作为丈夫,他应该给妻子于安慰,解妻子心中之纷扰,可是扪心自问,他有这个能力吗?是的,他现在是上校团长,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其中之甘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马明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抱怨过后,又心疼起丈夫,她发现,丈夫越来越寡言少语,以妻子的细心体察,丈夫不是贵人语迟。她问过丈夫,性格内向的丈夫,高兴时话就不多,现在更问不出什么。不过,从丈夫紧锁的眉头,时而的叹息,她看出丈夫心中有排解不开的愁云。她过去还以为满洲国成立,天下就太平了,哥哥也能回来了,家还是以前那个家,现在看来,希望成为泡影不说,一切都向坏的方面发展了,父亲进了佛堂,哥哥杳无音信,丈夫愁肠百结,这……唉!什么也不用说了,都是日本人闹的。

晚上--以往郑永清回来的早,都在临睡前,看看儿子和女儿,逗笑一番。有时也到父亲房里打个照面,请个安。近来很少这样了,晚饭时,在饭桌跟父亲和孩子说上几句话,便回到屋里。郑廷贵平时跟儿子话就少,见儿子心情不佳,侧面问儿媳,马明玉说她也不知道丈夫为什么闷闷不乐。郑廷贵沉思着,最后断定,儿子肯定像他似的,是因为皇上没有复位,做了执政而感到难过。

马明玉跟带孩子的老妈子说会儿话,回到屋里,见丈夫钻进了被窝,她以为丈夫睡了,悄悄上炕,脱下衣服,回头一看,丈夫怔然看着顶棚,没有合眼,她笑着轻拍了下丈夫,侧身贴紧丈夫,手欲搂过丈夫的头,突然停下了:

“哎呀,你有白头发了,一根,两根,啊,好几根呢……你……你才多大岁数,就有白头发了……”

郑永清没有说话,轻叹一声。

马明玉数过丈夫的白发,附在丈夫胸前,爱怜地说:“人都说愁一愁,白了头,你心里是不是有啥愁事儿啊?有啥愁事儿,你跟我说说呗,我……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啥,可我是你媳妇啊!”

郑永清伸手揽住妻子,抚摸着妻子滑润的臂膀,他也不是不想跟妻子述说心中的苦闷,可是他又实在不想说,作为男人,他不想加重妻子心理负担。

马明玉用指尖,在丈夫胸口轻轻弹划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个团长当得憋闷,受日本人的气……实在不行,咱不干了,找个借口回家,反正咱们也不缺吃不少喝的,在家享清福不也挺好。”

郑永清拍下妻子的脸:“你呀,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说孩子话,躲在家里就能过消停日子?你看咱爹……多刚强的人啊,唉!你平常没事儿,多回去陪陪咱爹吧!”

马明玉点点头:“我常回去,可我现在回去,爹总在佛堂坐着,也不大跟我唠嗑……”

郑永清:“他老人家是身在佛堂,心不在佛堂啊!”

马明玉:“你是说咱爹为了躲日本人才……噢,我明白了,咱爹是不想当商会会长才……这么说咱爹进佛堂,是日本人逼的?”

郑永清没有直接回答妻子,沉吟半晌说:“明玉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你心直口快,以后有些话只能在家说,不,在家最好也不好说,别看现在是满洲国,这不是咱们的天下,尤其不能说日本人的坏话,明白吗?”

马明玉答应下来,随后又不解地问:“你这个团长也怕日本人?”

郑永清真不知该怎么对妻子解释。见妻子还像个孩子似的,看着他,等待回答,他苦笑了笑,说他困了,紧接闭上眼睛。马明玉马上转换妻子角色,给丈夫扯盖下被子,而后像个小猫,依偎着丈夫。很快睡着了,她哪里知道,她问丈夫身为团长也怕日本人的那句话,刺得丈夫一夜未睡……

满洲国成立后,溥仪与日本签订的《日满议定书》中,已明确满洲国的国防及国内治安全权委托给关东军。据此,满军自然归属关东军指挥,对于如何控制这支队伍,关东军参照政府组成的经验,把大批军事人员,派驻满军中,从上到下,直至排级,都设一名日本指导官。这些指导官,原本在日军中,军阶并不高,派到满军中,权力却超过所任职队伍中的主官。以团级为例,日军尉级军官,竟与满军的校级军官平起平坐不说,凡是涉及军中任何事情,必须经指导官同意。同时,这些指导官,顾名思义,负有指导作用,即,要把日军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贯穿于满军之中,所以,来到满军,目中无人,骄横无礼,对下级和士兵连打带骂,而打骂时,被打骂者,立正站好,不得有一丝不满和反抗。

郑永清的卫队团,按说是熙洽的嫡系部队,担负公署和城区的重要防卫任务,应该避免日本人的插手和控制,这只是一厢情愿。数十个日本指导官,一夜之间被分派到卫队团全团,下至排级。郑永清找到熙洽,熙洽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抱怨说他财政总长都被架空了,省长也是有名无实。不过,为了保住他可怜的面子,他反劝郑永清忍辱负重,并悄声告诉郑永清,一年后皇上复位,等执政成为皇上,一切都会好的。他叮嘱郑永清,这是机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郑永清早就听说了,有一次,他随熙洽去新京执政府开会,一个溥仪身边的护卫,就对他说,一年后皇上复位,他若封官,该是四品带刀侍卫。郑永清现在对皇上复位提不上兴趣,他就不想让他的卫队团掺和进日本人,他知道这是酒井的安排,硬着头皮来找酒井,尽管酒井是父亲的朋友,他从不依仗这种关系靠近酒井,反而敬而远之,不即不离,这也是熙洽最看重他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