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报仇雪恨的日子。人们盼望已久的斗争大会就要召开了。

这一天天一亮,莫家山村,锣鼓喧天异常欢跃。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墙壁也都粉刷一新。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新衣。整个山村处处洋溢着节日似的欢乐气氛。

新当选的农会主任黄容,头天夜里已在村干会上,把斗争大会的准备工作,作了周密的布置。她,作为一个大会的主持人,和全村每一个群众相比,心情更加激动,更加感到这个日子的不平凡。外面的锣鼓齐鸣,人声欢腾,像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像一股股洁净的山泉,像一曲曲绝妙的乐章,像一首首朗朗的诗篇,在冲击着她,鼓舞着她,使她坐卧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她的心啊!真要跳出来,飞上九霄。

她想起了十几年没有穿过的新衣,十几年没有想过的梳妆。于是,她拉过了以前从大火堆中抢出来的那只破木箱,打开箱盖,像孩子找玩具似的,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碎衣碎布,一片片、一件件地扔到了床上。终于,在箱子底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件结婚时穿过一次的天蓝色的洋布衫,哗的一声打开,按抚在胸前,许久没有动弹。这件衣服,是她与继生结婚时妈妈帮做的,结婚时穿过一次,自从继生走后,当她每一次看到它时,总在想:放着吧,等继生回来再穿。然而,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继生没有回来!千百次地拿起了它,又放好了。后来它只成为一种希望的象征。当土匪血洗山村,放起熊熊的大火时,她跑到了门口,什么也没顾,就一头钻进火里,把那只破木箱抢了出来,那仅仅是为了这件衣服。因此,当她又一次拿起了它,把它放在胸前时,就不由得想起了这些,沉默了一阵。然后,她没顾上收拾箱子里抛出来的东西,就跑到镜子面前。她想把它穿上,再不放到什么时候呀。突然一个念头浮出脑际:这个日子的到来,应比继生的回转更值得欢庆。因为,那只是夫妻父子久别重逢的欢乐,而今天是所有被压迫群众的大翻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庆幸呢?于是,她面向镜子,浑身抖索索地把蓝布衫穿到身上。然后,抬头望着镜面。

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妇女形象。她不禁回过头来,身边什么也没发现,只有玉英正在切菜做饭。她这才相信了,镜子里不是什么突然而来的人,是她,这个小老太婆的青春又复活了。她似乎不像一年前那么瘦,脸上也有了青春的红晕,出现了丰满的肌肉,虎虎的朝气。这形象,反过来激动着她的心。她的心啊,更加剧烈地跳动着!周身的血液,加速了循环。她像又重温了十多年前和继生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不再感到未老先衰,而是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了,那郁郁寡欢的心情早已抛到了一边。她解开了头发,拿起了木梳,两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玉英炒好了两碗菜,回过头来叫一声“婶婶!”就吃惊地把话打住了。她是想问问还要炒什么菜没有,但一见镜子中出现黄容那副整洁、端庄、漂亮的形象时,就不由地转过话题说:“哎呀!你今天年轻多了!”

黄容忙用双手抿了一下鬓发,回过身来,含着笑说:“年轻了吗?玉英!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个样,随随便便,衣装不整。我像你这么大时,家中虽穷,可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望着玉英默默含笑的表情,感到自己太兴奋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转口对玉英说:“还不快打扮去?等下开大会的都来了,叫人家看见多不好呀!快,把你的干净衣服挑两件穿上,梳梳头,洗洗脸,打扮得像个翻了身的样子。”

玉英这时才又高兴地问道:“菜炒好了,还炒什么?”

黄容瞟了一眼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青菜说:“今天不能比往时,要吃四个菜,再炒一碗腊肉,一碗鸡蛋。快!你自己收拾收拾去吧,菜我来炒!”

“好!”玉英答应一声,跑到镜子前去了。黄容来到灶边,洗了洗手,开始炒起菜来。

不一会,参加会场布置的水生和狗仔回来吃饭了。两兄弟一前一后,兴致勃勃地走到了门口。走在前面的狗仔停了下来,回头拉住哥哥,很神秘地说:“哥哥!我们家来了客人。你看,正在帮我们炒菜哩!”水生仔细端详了一阵,低声怪弟弟说:“你莫瞎扯了,那是妈妈!”狗仔又望了望说:“不是,妈妈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姨妈来了?”水生坚持说:“不是,是妈妈!”狗仔也坚持说:“就不是妈妈!”“是!”“不是!”“是!”“不是!”两人的声音由低到高,眼看就要吵起架来。

黄容听到了吵嚷声,直起腰叫道:“什么是不是呀,还不快回来吃饭!”

两兄弟这才一跳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今天怎么变样了?我们认不得你了!”

“莫扯这些了。你们的准备工作做好了没有?”黄容有意把话岔开。

这时,玉英也已梳妆完毕,跑上前来,狗仔更加吃惊地说:“咦!你也变了?真像个新娘子呢!”

“打死你!”玉英笑着,追上来要打狗仔。狗仔躲在水生后面,两个人打着圈圈。一会,水生拦住了他们说:“快莫吵了,我们要向妈妈汇报工作。”这样,才算停止下来。

狗仔一听说汇报,马上抢先说:“我们儿童团已按妈的要求,把老师写的标语,都贴好了。会场里,大街上,到处都贴得五颜六色,不多不少共两百四十张。妈要不信,你去检查吧!”

“不用妈去检查,你这个儿童团长,难道这点小事还办不好。水生,你呢?”

水生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我们民兵,在群众的帮助下,布置会场的任务也完成了。”

黄容笑着说:“好,好。有我这个能干的儿子当民兵队长,我也放心了。”说着,她招呼水生、玉英、狗仔坐下来,全家人欢欢喜喜地吃起饭来。黄容感到,从来没有像这一餐吃得这样愉快、这样香甜。世界变了,黄山村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

会场设在黄山附近的松树林里。人们,如赶圩一般,涌向黄山聚集着。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拄着拐棍;妇女们背着婴儿,抱着孩子;年轻的姑娘们,穿得花花绿绿,成群结队;儿童们排着队,唱着歌,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向会场走去。在通往会场去的田塍小道上,顿时像一条长长的人河,在奔腾着,喧嚷着,热闹极了。人们,谁都想看看:那些猖狂一时的反革命罪犯,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会场里,人们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数千双眼睛期待着大会的开始。农会委员们,一个个跑上了宽大的台子,围着黄容,在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台子后壁,挂着一张蓝色的布幕,上面贴着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红纸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感谢领袖毛主席”。台子前面的柱子上,贴着巨幅标语,横梁上飘动着惹人注目的大字横幅:“第二区莫山村审判反革命分子大会”。

不一会,人群骚动了起来。那边,十多个民兵,耀武扬威地扛着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十多个公安队员,押解着五花大绑的三个犯人。公安队后面,一字儿排开三个穿蓝干部服的同志,中间那个正是王群。徐翠和黄干走在两边。最后面,还跟着莫大桥等三十多名受训期满的投诚土匪。

黄容站在台上,一眼看得真切,就首先跳了下去,其他委员也纷纷跟上,兴高采烈地和王群等一个一个握手问好。

王群吩咐公安队把犯人拉到一边,然后走上台去,和农会委员们坐在一起。他们低声地谈论着什么。一会儿,王群向黄干努了努嘴,只见黄干走到台子边,把手一招:“带上来!”民兵和公安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押着三个犯人到了台子前面。三个民兵一手拉绳,一手握枪,目不转睛地对着犯人的脑袋,似乎犯人只要乱动一下,脑袋就会立刻开花!群众马上看清了,这三个犯人,一个是莫贵,一个是黄维心,一个是黄四保。于是,就一齐喊道:“跪倒!”这声音犹如一声霹雳,莫贵装着支持不住的样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黄维心像霜打的荞麦,垂下了头;只有黄四保斜着一对凶狠的眼睛,偷偷地向下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