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心生怕林崇美怪责,忙欠起身,十分不安地说:“来了,从这一出去,就被民兵捉了。唉,真是出师不利呀!”

林崇美皱了一下眉,不愉快地说:“捉去了?这个没用的东西。蠢材!维心兄受惊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唉,苦了蒋老九!”他竟料不到客人对他毫无怨言,心里顿时感到宽慰。接着,他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不安地问:“他不会暴露我们的情况?”

这一点,引起了林崇美的自负感。他用着毫不在意的神情说:“不会。不瞒老兄讲,这人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懂得怎样对付共产党,维心兄请放心。”

林崇美对蒋老九的夸奖,使黄维心感到失去这样一个有力的助手,太可惜了。他忙建议:“他们才走不远,你派人截他回来怎么样?”

林崇美也带几分惋惜的心情说:“时间来不及了。况且,同我来的人不多。算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不能为一个人去影响整个计划,还是让老九受点委屈吧!”

话虽如此说,对蒋老九的被捕,林崇美内心的确是感到痛苦的。他一向对人讲:文有蒋老九,武有黄四保,还愁大事不成?由于对蒋老九的过分信任,他才把这次策动暴乱的大任,寄托在他身上,想不到竟一出门就碰了钉子。这对林崇美来说,无疑是给砍掉了一只臂膀。仅仅是为了怕引起黄维心的不安,他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不能不对黄维心有所戒备,不能完全讲真话。在这个年头,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朋友或亲信不出卖自己呢?尽管黄维心与自己是多年同僚,也确有其反共的共同目的。但,谁又能保险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出卖蒋老九,甚至林崇美他自己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过了一会,他仍然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家后院有一个地下室,出口是在后山上的?”

黄维心答道:“是,还是抗战时候修的。”为了使对方相信地下室的保险性,他第一次向人暴露修地下室的秘密:“这个洞,是请两个远方匠人修的。修成后,我就把匠人埋啦。所以,除黄四保外谁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把老九藏在那里?”林崇美骇然提出这一问题,像冷枪似的射向黄维心。

黄维心猛然惊觉到这位老朋友在审查他了,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话端了出来:“林司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没想想,蒋老九未到我家时,已被黄干发觉,要是藏在我家,民兵们会放过我?况且,那样对你的到来也不利呀!”

“这样说是你有意要他不从东边松林进山,反而从南边去自投罗网了?”林崇美那双暴楞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善意的光芒。

这使黄维心不由得暗自吃惊,只好强作笑容说:“林司令,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不是我的主张,而是蒋老九自己想的主意。他对我说:‘如果向东走,一定会遭到民兵的伏击;不如出其不意地往南跑,那里虽是农会所在地,而往往是疏于防范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从别村过来的民兵,他是可以逃出去的。”

“这样说他真不愧是兄弟手下的英雄了!”林崇美说。

“不愧,不愧!他不光对自己作了那样的谋划,同时也给我安排了脱身之计。当然,这也许是他为了自己万一被捕,而不致暴露全盘计划来安排的,但,总算帮了我的忙呀!”谈到这里,黄维心好像想起一件大事,突然问林崇美,“解放前,我们村上从外面回来一个女人——苏凤姣,……”他本能地向四边瞅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她现在当上妇女主任,刚才事情发生时,我怀疑她与我打了掩护,真的,不是她,我也很难过关。你知道吗?她是不是我们的人?”

一提到苏凤姣,林崇美突然兴奋起来。但黄维心没发觉。林崇美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有意回避着对方提出的问题似有感慨地说:“像蒋老九和黄四保这样的人,真是不可多得呀!孟老夫子说得好:‘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们国民政府失败就失败在这个‘利’字上。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口头语,还有不失败的道理?老兄,不瞒你讲,我要学一学当年的曾国藩,重用像黄四保、蒋老九这样忠于党国,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我们也要向他学习哩!”他之所以讲出这番话来,一方面是发泄一下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有意讲给黄维心听。

黄维心猜中了林崇美的用心,就迎合着说:“对,我们都要这样,才能共商大计,共济时艰。现在,就请林司令谈谈你的宏图吧!”

林崇美一听黄维心问到暴动计划,就立刻转入正题说:“维心兄,这次兄弟来此的意图,你已知道,还要你多多帮忙呀!你知道,共产党一来,就是依靠那伙穷小子;国民党呢?不用说就要依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要把对共产党不满的人,统统组织到我们的队伍里来,才能击败共产党。这样的人不少吧?是的,你们一个村就有几十个,那就好了,把全县不满共产党的人都组织起来,一万几千总会有的。”

黄维心关切地问:“这些对共产党不满的人,还存在一些问题,得请林司令想办法解决一下。不然,一切就会落空。总的来说:他们还没有决心。”

林崇美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呢?包括你在内吗?”

黄维心愕然:“这个……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自己。我们是老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我是决心反共到底的。你知道,我的父亲和兄弟就是给现在的民兵队长黄干杀灭的!我当然也杀过他们不少人,我二弟现在还在台湾,他们不会放过我。共产党一定会支持那些穷光蛋来斗争我,甚至会活活地打死我。也就因为这样,我必须跟着老蒋走。不过,林司令你也要想一想,所有反对共产党的人,也并不是都像我这样骑虎难下。一些有钱的人,他们过惯了清闲日子,只看到共产党的宽大政策,刀子不放在脖子上,他们是不会丢开妻子儿女、万贯家业去钻穷山沟的。那些不务正业的呢?虽然对共产党提倡劳动不满,但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向往着共产党的阶级政策。至于那些与村干部、民兵有过口角争斗的人,他们只是对某个人不满,并不是对共产党,因此,他们的不满,也不会变成反共的决心。就是这些人,你就很难一下子组织得起来。还有,令人头痛的是:共产党能说理,我们却吹牛的时候多。比如说,我们天天宣传反攻大陆,可连屁也没有放一个,人家共产党的工作队、解放军、民兵,到处转来转去,群众和他们一接近,就被说得口服心服。这样的处境,谁不害怕?”

这一段话,虽然林崇美认为很对,但却大大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大为不满地说:“老兄这些妙论,未免有点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吧。这些问题,都很好办。你知道吗?过去共产党用的是游击战,现在我们也学会了。在军事上如此,在政治上呢?共产党会发动群众,我们也要学会这一套。有些人反共不坚决,我们就把他们动员起来,像你刚才所讲的那些人都好办。对有钱的人,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是先甜后苦的;对穷人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要共产共妻。同时,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共产党是不会长远的,得罪了我们,将来要吃苦头的。”

黄维心说:“依照你的高见,要我做些什么呢?”林崇美拿出一卷油印的东西说:“这里有台湾的电令,我们印的行动计划和宣传品,等下你自己看吧!有什么问题,明天……”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明天下午,在你的地下室里开会。请你在上午十二点以前,通知我们的人到会。同时,要在黄干回村以前,把我们就要反攻的消息传播出去,使黄干一回来,就受到威胁,有些民兵就不会再听他的话。这样一来,我们大队人马一到,就可马上把那些顽抗的穷小子一网打尽!”他信心十足地把双手向胸前一箍,好像黄干已被他箍在手里似的。然后,他望着黄维心那喜形于色的虚胖的烟熏脸,又往下说:“消灭了农会的民兵,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就可长驱直入,打下区府,再攻县城。朋友!不到三天,整个县城,都要控制在我们手里了。三天后,我们就可挥师北上,与友军配合,占领桂北重镇——桂林。如果情况好的话,不会过上十天半月,整个广西就是我们的了。”他紧握拳头,把胳膊一挥,“到那时……”

门吱的一声响,陈玉芬同一个土匪走进来说:“菜饭已备,现在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