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心应道:“端上来。”陈玉芬和小土匪正要回身出去,只见林崇美伸手制止着说:“慢着,慢着。”陈玉芬只好和小土匪恭身静待下文。黄维心也莫名其妙地眯挤着两眼,望着林崇美。

林崇美根本没有想到吃喝。他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打扰切断了。他把视线移向窗外。原来,这时月已西坠,是该走的时候了,还能安安稳稳地用餐吗?但他不露声色,在别人面前,他是永远保持着镇静和尊严。他稍微思索一下后,就把话题转向另一边:“在进行工作时,不要忘记了分化瓦解敌人,这一套是共产党惯用的,我们也要学会它。”

由于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所以尽管他外表镇静,但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张。黄维心好像觉察到他这一点,但一时又弄不清他的想法,眼见陈玉芬等二人眼巴巴地在等待着回答时,就忍不住追问一声:“林司令,还是吃点东西,边吃边谈,好吗?”

林崇美这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主人说:“不行呀,老兄!你没看?”他抬头指一下窗口的隙缝中透进的月光,“天快亮了,我们不能在此久停,还是回黑虎岩再吃吧!”

黄维心恍然大悟道:“怎么?老交情了,林司令还信不过我?不能走,怎么也不能走。等下吃饱了,往地下室去一躺,任凭黄干再狠,他也不会找到呀?”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叫陈玉芬:“去……”

然而,他的美好愿望,仍然给对方拒绝了。林崇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打着手势对陈玉芬说:“不吃了!不吃了!”回头又对黄维心近于教训似的说:“老兄,应该记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对付的不是随便什么敌人,而是共产党。共产党并不是只在睡大觉,吃大米饭的人啊!你的地下室,也并不是万全之地。好,就此告别,望兄珍重,明天下午再见。”说着,已伸出手来。

黄维心不得已地握了握林崇美的手,回头对陈玉芬说:“快,把准备好的东西给林司令带走。”陈玉芬便和两个匪徒进厨房去了。黄维心再打开柜子,拿出了两瓶白兰地来:“怎么样,很久没喝过这个了吧?美国货,还是以前存下来的,就这两瓶了,今天送给你,预祝我们暴动胜利!”

林崇美接过了酒,彼此再祝愿了一番。

两人步出了房门,黄维心觉得心里还不够踏实,又试探着问:“林司令,明天下午在这里开会,你看行吗?”

林崇美审视了一下黄维心后,轻声而严肃地说:“怎么,我刚才的话把你吓唬住了?你怕招祸?”他顿了顿,又说:“这点请放心吧!明天上午,这里已不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的直属营到那时已驻扎在黑虎岩了。要是民兵敢动一动,不用一个小时,就要他们全部就擒!”

黄维心一听,难解地问:“为什么到了黑虎岩还不进村来把民兵干掉?”

林崇美鄙夷地望着黄维心说:“老兄,这是用兵……”他不屑于再说下去,傲慢而又十分得意地陶醉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中。他认为:把直属营于天黑前化装分散,潜伏进离村不到十里的黑虎岩里,既可在天黑以前,不暴露目标,以免区政府有准备,又可保证他的安全;等天一落黑,大队人马即可开进村中,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把村干与民兵消灭掉。真是万全之策!

说着话,他们已到大门口,陈玉芬已领着几个匪徒,满载着酒肉从厨房走了出来。黄维心打开大门,目送他们隐没在松林中了,才低声地叹了口气。

林崇美对他的傲慢,使他十分懊恼,他感到他们的地位变了,林崇美和他,不再是解放前的同僚关系,而是他的上司了。而林崇美的性格,也有了发展,他比解放前更加凶险,更加狡猾、虚伪了。这些感触,使黄维心十分不快。但,当他回头想到暴动,想到对黄干和共产党的仇恨时,又不由咬牙切齿。他暗叮咛自己:维心啊维心,这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口气还吞不下去?蒋介石讲过,“忍辱负重”,为了打走共产党,什么羞辱痛苦都应该忍受。命运,已把他同林崇美系在一条线的两头,他怎么也无法挣脱了。

陈玉芬把视线从松林里移向沉默不语的黄维心,低声说道:“回去吧,他们走远了。”她轻轻地挽起了黄维心的胳膊。

早上,太阳一出来,院子里一片红光。黄维心那双习惯在昏暗的灯光下注目凝神的眼睛,被刺得怪不舒服的。他骤然抬起了头,心中暗自吃了一惊:天亮了?然后,他放好了林崇美交给他的那一卷文件,吹灭了灯,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大门边,侧耳静听了一阵,没有发现外面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然后小心地打开了大门,伸头向外望去。大门外边,冷冷清清,行人很少,他才大着胆儿,迈上离大门不远的一个土堆上,用手遮住晨光,举目向村子南边的田间小道望去。这时,有两个一高一矮、一壮一少的人,扛着大枪,从莫家山迎面走来。不用细看,他就可以清楚地辨出,前面的高个子是民兵组长黄自心;后边,个子矮矮的是民兵黄大凤。这使他很高兴。他随手用手搔了一下光滑的头皮,吸了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一会,黄大凤拐往另一条路回家去了,黄自心一个人,朝黄维心家走来。黄自心快来到面前了,黄维心望望四外没行人,就迎着叫一声:“自心,到家里坐坐吧!”黄自心龇咧着黄板牙,颠动着麻杆腿,恭恭敬敬地说:“好,好。”两个人很快就闪进了大门。

到了屋里,黄维心殷勤地让座,递过纸烟,眯缝着两眼,十分亲热地说:“自心,你与我家的来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过去你大哥待你不算错吧!”

黄自心品味着烟的香味,一时还猜不透对方的意图,只是逢迎地答道:“不错!不错!”

黄维心认真地说了下去:“过去,要不是你大哥关照你,给征兵出去,早已不知死到哪条山沟里去了。你在我家,出出进进,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把你当外人。过去,我帮过你忙,现在,你大哥该沾点你的光了。”说到这里,他那烟熏的虚胖脸上,霎时出现了阴沉严肃的气色:“不过,你也知道,共产党并不是好惹的。要是他们知道你和我来往,说你‘脚踩两只船’,就有点不妙了!”说到这里,他有意地打住了话,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黄自心听着黄维心的话,一时感到洋洋得意,一时又感到忧心忡忡。他仍摸不清对方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是夸奖鼓励他继续为他效劳呢?还是密告他多加小心?也许两种成分都有?他望了主人一眼,像哈巴狗似的恭维着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需要,指东,我就去东;指西,我就走西,是水是火,兄弟都能跳。”他口里这样说,可心里虚得很。他生怕自己昨晚捉土匪时的表现,以及平常以检查为名私自出入黄维心家中的行径,会引起黄干和徐翠的怀疑。黄维心这样一挑逗,他就更觉得心慌意乱了。

黄维心看出了黄自心的口硬心软,便进一步说:“从现在你的处境来看,民兵是不宜再当下去了,不然,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黄自心果真更加惶恐不安地望着黄维心求计:“那我应该怎么办呢?黄干常说‘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现在不干民兵能行?”

黄维心见时机已经成熟,不用再去遮遮掩掩了,就直截了当对黄自心说:“‘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司令部的林副司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