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自心的确叛变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头一天夜里,桂英从黄维心家里出来后,陈玉芬悄悄地跟在后面去看动静。黄维心仍假装受伤的样子,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确很痛苦,昏黄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双眉紧皱,不住地叹着气。此时,他的心像被人用铁线吊起来似的。他想:这种巧计安排,真的能骗得过黄干吗?蒋老九会不会暴露自己?他想到这里,一跃而起,打着赤脚跑上楼去,从屋檐下拿出一支用红绸包起的三保险二十响,打开大梭子,按进一梭子弹,然后,跑下楼去,又睡在床上,照样呻吟起来。这时他已拿定了主意:能骗过去则已,如果不能,黄干要是真正敢动手,那就先下手为强,然后再从地下室逃到后山,看你黄干奈我何?想到这里,他嘴角隐隐地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大门响了,黄维心又是一阵心跳不安。但传来的是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他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陈玉芬小声地说:“真把人吓死啦!”

黄维心一见陈玉芬的样儿,就知道胜利地渡过了这一关,不禁喜悦地问道:“没事啦?”

“没事啦!”她简要地叙述了偷听黄干等人争论的经过。

黄维心小心地去关好了房门,然后把头上那块染着一片红色的白布解了下来。灯光照射在他那被染红了的额角和光秃的脑壳上,显得十分苍老。而陈玉芬那娇小的身体,细黄的面皮,乍一看去,就像是他的儿女后辈。

当黄维心点起一支烟,回头把另一支送给陈玉芬时,这才突然发现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小宝贝,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生气了。他过来抚摸着她的肩膀,微笑着问:“又生什么气啦?今夜我们胜利地渡过了难关,明天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他得意忘形地补充一句:“看这些穷小子们能威风多久!”

陈玉芬确实是为未来的命运未卜而不快。这个从小在富商家中长大的女人,是如何害怕幸福生活遭到破坏啊!因此,当蒋老九突然而来的时候,她感到惊恐,生怕为此而失去丈夫,失去田地楼房。刚才的紧张形势,使她无心去想那么多。她慌乱地给丈夫做了伪装,即尾随桂英去偷听农会干部的争吵。这时,一场飞祸暂时离开了她的家门,她却忍不住要向黄维心抱怨起来了。她没有被丈夫期待着的明天所感染,反而气忿忿地说:“明天,明天,谁晓得明天会谁胜谁败呢?我看还是不要与他们勾搭了吧,免得日夜担惊受怕!”

对自己的小老婆,黄维心比谁都清楚,她是容易伤感也容易高兴的,应该说服她,不然,一家人步调不一致,会影响大事。于是,他坐下来,耐心地解释说:“不与他们来往就会没事了吗?你想错了,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把共产党赶走。他们一天不走,我们就休想一天有太平。他们还要没收我们的楼房、土地、钱财……那么,我们要保存这些家产,就只有把他们赶走!”他握紧了拳头,表示着他内心的仇恨。

果然,陈玉芬服帖了。她一贯相信,自己丈夫并不是个脓包,而是一个有相当本事的人。这时,她把埋怨情绪,转移到土匪身上去了:“山里的人也真太不为我们着想了,来人也不先捎个信,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幸亏有苏凤姣她们,不然,要是你有个一差二错,叫我怎么办呢!”

黄维心不以为然地说:“莫怪山里的人,他们既不是诸葛亮,也不是蒋介石,怎么晓得国民党什么时候反攻呢!你没听蒋老九讲吗?这次准备暴动,是按照台湾的命令,配合反攻大陆,才临时决定的。”

陈玉芬怀疑地说:“反攻?能反攻得成吗?我看,你还且慢点出头,我们不比已经跑到山里去的那些人。我们有这么大个家,凡事要小心些。”她对国民党吹嘘半年多的反攻有点不大相信,而心里,却巴不得反攻早一天到来。

黄维心感到陈玉芬的情绪是在恨铁不成钢,就继续安慰着说:“你想快点反攻,我也想快点反攻,蒋介石又何尝不想?不过要等待时机。你莫看黄干现在这么凶,等反攻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你怕他不跪地求饶?至于这一次暴动能否成功,不用你着急,我们是‘坐山观虎斗’,看着他们拼命,打胜了,我们要翻过身来;打败了,共产党也不会找到我们,人家是讲‘首恶必办’的,像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差得远啦!”他竭力把自己说成是无关紧的角色来安慰自己,并替陈玉芬壮胆。

陈玉芬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尽管她对丈夫的劝慰不无怀疑,但,疲倦使她失去了再争下去的兴趣,她打了一个哈欠,向床上一仰,不再作声了。

黄维心由她睡去,他来回地踱着,心神不定地在等着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小小的房间烟雾腾腾,烟头丢得满地都是。他不时地走近窗边,望望外面,又失望地转回来,呆呆地望着那昏黄的灯光。夜深了,他要等的人仍然杳无踪迹。他开始动摇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恐怕不会来了。蒋老九被捉,没人去接他,他还敢来?人,都是娘养的,谁不怕死?”他那虚肿的烟熏脸动弹了几下,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意见。因为在他的眼光里,将要到来的客人,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会如期到来的。由于对客人的了解与对自己判断的自信,黄维心比先前精神好了一些。

外面一阵犬吠,冲破了深夜的沉寂,黄维心惊动得几乎要停止了呼吸。他急急忙忙走向窗边,俯身向外望去。陈玉芬也从床上惊起,呼地把灯吹灭。

犬吠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忙把鞋一脱,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上,隐蔽在暗处,借着月光,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松林,那里除了传来夏夜的虫鸣,别无动静。不一会,犬吠声停止了,夜又沉静如前,他只好失望地走下楼来。

黄维心回到住室,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以缓和一下极度紧张的神经。他满以为这一夜就是这样过去了,正准备就寝时,忽听见东边墙头上,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他又紧张地跃到窗前,全神贯注到外面去。突然间,他发现东边墙头上,有个人影一晃,嗖的一声从那一丈多高的空间轻轻地跳了下来。黄维心看得真切,不由得惊喜交集,暗暗叫道:“来了!”他忙去把门打开,那人一闪就进入房内。陈玉芬早已把窗子蒙住,点起了灯。

灯光下,只见来人穿一身新缝的草绿色斜纹制服,戴一顶军帽;个子矮小,扁脸浓眉,两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珠微微突出,恍似古庙中的鬼怪。

客人和黄维心握过手之后,说道:“同我来的还有几个人,请开门叫他们进来吧!”陈玉芬答应一声,向外就走。黄维心喊住她吩咐说:“小心一点。你先同他们到厨房去搞点吃的,我和林司令单独谈谈。”

客人就是土匪“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副司令林崇美。他是二区林山村人,家中也有几百担田面。抗日战争开始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营长,回来后,当上了县里的司法科长。日本鬼来后,他又在“曲线救国”的掩护下,当了一任维持会长。日本鬼投降,他又官复原职。奇怪的是,解放前几个月,他突然不见了,有人说他到了香港,但谁也没有看见。直到不久以前,又有人讲,他已从香港回来,当上了盘踞在恭(城)、平(乐)、阳(朔)交界地方的李雄匪部的副司令。他为人争强好胜,阴险毒辣,而且有一身本领。他双手能使两支驳壳,举手能中空中飞鸟,还能爬墙跳崖。自他到了李匪部后,多半大权握在他手。趁着农村减租退押,一些地主惯匪逃跑的时候,他们大量收罗人马,很快就由两百多人增加到八百多人。他这次深夜到此,就是为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以便显显他的才干,同时再扩充人马,多捞点资本,好向他们的上司请赏。

为了事出万全和造成声势,他派蒋老九先出山散发了传单,并与黄维心进行联系,约定任务完成后,再到北山黑虎岩去接他,以便他亲身跑一趟。但已经等过了时间,还不见蒋老九来接,他心里就怀疑出了事情。为了弄清情况,他就带着从人,来到了黄家。

陈玉芬走后,林崇美立即闷道:“蒋老九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