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利·贝瑞在五月十七日早晨到海军上将普雷斯顿爵士(Sir Lionel Preston)的伦敦办公室报到时,不太清楚该对未来抱着怎样的期待。这名四十三岁的政府文官刚刚被指派为海军上将的助理秘书,这是他到任的头一天。

普雷斯顿上将主掌的海军小型船只局仅是组织上的一颗小棋子,负责供应及维修各个海军基地的港用艇,有用而毫不起眼。事实上,这个单位甚至不够格进驻海军总部大楼,只能在附近的格兰米尔斯银行区租间办公室使用。贝瑞毫无理由假定他所要面对的,将会超出寻常文书工作的范围。

贝瑞正巧赶上惊喜。六大袋邮件等着拆封、分类。英国国家广播电台在五月十四日公开呼吁:“凡拥有长度在三十到一百英尺间的机动式观光船的船东,请于十四天内向海军总部报告船只的详尽资料……”这几袋邮件便是首批回应。但这项呼吁并非基于佛兰德斯的情势,而是因为磁性水雷的威胁。为了应对威胁,英国各造船厂正全力赶制木造的扫雷舰。然而正常管道产能不足,小型船只局因此开始征用私人游艇和汽艇来满足不断扩大的需求。

贝瑞立刻着手处理堆积如山的回复信函,他跟上将秘书,也是军需长的盖瑞特少校一起根据船只的种类及船籍港口进行分类。出身纽芬兰岛的盖瑞特,发现自己被恶补了一堂英国地理课。

同一天,丘吉尔首次开始思考大撤退的可能性。没有人比丘吉尔更勇于战斗,也没有人比他更努力驱策戈特,但是各种可能性都必须纳入考虑,而他十六日的巴黎之行是一次发人深省的经验。此刻,他要求前首相、现任枢密院议长张伯伦研究,“假如有必要从法国撤回英国远征军,可能会出现哪些问题”。

在较低的层级,其他人员开始采取具体措施。五月十九日,里德尔-韦伯斯特将军(Riddell-Webster)在陆军总部主持会议,首次将撤军的可能性列入讨论。由于没有迫在眉睫的急迫感,船务部代表相信有足够时间征集一切所需船只。

会议中决定加来、布洛涅和敦刻尔克都可用于撤退。基本计划分为三阶段:二十日起,以每天两千人的速度载回所有“米虫”,接下来从二十二日开始,大约一万五千名基地人员会撤离,最后才是“大批军队冒险撤退”的可能性,不过与会人员认为这种情况概率太低,不值得浪费时间讨论。

海军总部指派拉姆齐中将(Bertram Ramsay)负责这项行动。他是驻多佛(Dover)的将领——正好处于风口浪尖——是合理地点的合理人选。他有三十六艘船舶可以调遣,绝大多数是跨海渡轮。

但当拉姆齐隔天(二十日)在多佛召开会议时,局势已完全改变。德国装甲部队直扑海岸而来,英国远征军几乎被包夹,戈特本人主张撤军。“大批部队冒险撤退”不再是议程的最后一项,如今,“非常庞大的部队横越英吉利海峡紧急撤离”,已成了最首要的议题。

同一群人二十一日再度到伦敦开会时,战局仍持续恶化。他们推敲出另一套计划,提出更精确的数字:三个港口(仍然是布洛涅、加来和敦刻尔克)每二十四小时撤出一万名官兵;船只两两入港,任一港口同时不得有超过两艘船停泊。为了完成任务,拉姆齐如今调派三十艘跨海渡轮、十二艘蒸汽渔船以及六艘近海商船——数量比前一天多一点点。

到了隔天(二十二日),情况再度出现变化,德国装甲部队对布洛涅和加来展开攻击,如今仅剩敦刻尔克可用。拉姆齐个性极为务实,他深知开会的应变速度远远比不上战场的瞬息万变,他不再花时间筹划精心设计的方案,也不再召开由所有相关人员组成的一般会议。事到如今,每个人都知道最终任务是什么,重要的是做得快又灵活。正常管道、标准作业程序,以及其他种种繁文缛节都被抛弃,见机行事成了首要原则,而电话正好能发挥作用。

拉姆齐本人在这种环境下如鱼得水。他有卓越的组织才能,喜欢独当一面。一九三五年,这种性格几乎断送了他的军旅生涯。他当时担任本土舰队司令、海军上将贝克豪斯爵士(Sir Roger Backhouse)的参谋长,觉得将军没有赋予他足够的责任,向来有话直说的他要求解职,结果上了退役名单。他因此被冷冻了三年,尽情享受骑马以及跟妻子玛格和三名子女共度的朴素乡间生活。

然后二战爆发前夕,海军用人孔急,他再度奉召入伍,负责指挥多佛基地。他熟知这块区域,一战期间,他便在历史悠久的多佛巡逻军担任驱逐舰舰长。一开始,这项新工作轻松愉快:主要任务不外乎反潜搜寻、布雷,并且想办法对付敌军的新型磁性水雷。但德军的突破改变了一切,多佛离法国海岸仅仅二十英里,几乎就落在前线上。

他的幕僚人数不多,但很优秀。拉姆齐“受不了蠢货”(从来没有一句俗语可以如此贴切),他的手下必须展现出积极进取的一面。拉姆齐擅长下放权力,他的部下也勇于任事。好比说,他的副官史托普·福德上尉为了争取链接布洛涅、加来与敦刻尔克的电话线路,就曾单枪匹马挑起一场艰巨的任务。海军总部抱怨,这条电话线每年要花五百英镑,但是史托普·福德不屈不挠,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如今英国远征军被逼退到法国海岸,这条电话线成了无价之宝。

身为多佛海军军区司令,拉姆齐的生活与工作都在多佛城堡里。但是他的办公室并不属于那片巍然耸立于港口之上的壮观城墙或城堡主楼,而是在城堡的底下,藏在名闻遐迩的白垩峭壁里。拿破仑战争期间,法国囚犯在柔软的白垩岩层挖出链接各个炮塔的隧道迷宫,作为英国海岸的部分防御。如今,隧道被用来对付新的、属于二十世纪的战争威胁。

城墙内的一个隐秘入口,通往一条漫长而陡峭的斜坡道,然后连接有如蜂巢般的多条岔路。访客沿着一条通往大海的岔路前进,首先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厅,然后是许多夹板隔间,最后才抵达将军办公室以及一座直接切出崖面的阳台。

这并非堂堂海军中将平常该有的办公室规格。水泥地上铺了一小块磨损的地毯、粉白的墙面只有几幅镶框的航海图做装饰,一张书桌、几把椅子、一张会议桌以及角落的一张小床,就是全部的家具。但是这个房间的确拥有一项福利:阳台让这里成了整座地下指挥部唯一看得到日光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女厕的一面小窗还能见到天日。鹪鹩们(WRENS)——皇家海军女性的昵称——能在如厕时将英吉利海峡的美景尽收眼底,丝毫不逊于将军的待遇。

而最大的空间,无疑是前往拉姆齐办公室所必经的大厅,最主要的家具是一张铺着绿布的大桌子。拉姆齐的参谋便聚集在这里筹划撤退行动。作风强硬的丹尼上校主持大局,负责管理一个由十六名成员及七部电话组成的小班底。一战期间,这个洞穴般的空间存放城堡的辅助供电系统,大家叫它“发电机室”。透过同样的联想,海军总部在五月二十二日将撤退计划定名为“发电机行动”。

船只与人员是基本需求。海军总部原本分派的三十到四十艘船舰,显然远远不足,比较接近现实的评估,是让所有可以漂浮的东西都能派上用场。此刻,拉姆齐手上等于握着一张空白支票,可以照他的意思提领。于是发电机室内的参谋开始到处打电话——打给船务部征用东部及南部沿海的所有船只,打给北方司令部调遣更多艘驱逐舰,打给南方铁路公司要求安排特别班车,打给海军总部要求派遣拖船支持、医疗用品、弹药、口粮、发动机零件、辅助绳索、柴油、空白的IT124表格,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求加派人力。

五月二十三日清晨四点,敲门声吵醒了在查塔姆海军供应站(Chatham Naval Depot)寝室睡觉的克里克上尉。传令兵捎来讯息,要求克里克准备好接受“紧急任命”,但指令也只说了这几个字而已。六点三十分,消息传来,要他立刻到军营报到。抵达后,克里克发现自己是受命前往南汉普顿操作几艘荷兰驳船的三十名军官之一。为什么?因为要“运送弹药及补给品给英国远征军”。

这些驳船原来是宽阔的机动式船只,重量介于两百吨到五百吨之间,平常在荷兰的运河与水道网络上运送货物。德国入侵后,五十几艘驳船载着船员亡命越过英吉利海峡,如今闲置在普尔(Poole)及泰晤士河的入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