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听到电话那头的消息,喝茶的事即刻抛在脑后。有一封用大写字母写地址的来信正等着他亲自开启。格兰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苏格兰场经常收到这种信件。他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暗自欣喜。想用大写字母来掩饰笔迹,根本过不了关,这事人们也应该要知道。但此时他真心希望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好。

拆信之前他在信封上撒了些粉末,找到了留下的指纹。他小心翼翼地从上方撕开,用镊子取出里面宽大而轻软的信纸,还有一沓英格兰银行发行的五英镑钞票和半张便笺,便笺上写着:“排队死者的安葬费。”

一共有五张钞票,合计二十五英镑。

格兰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信。在刑事调查部任职以来,从没遇过如此荒唐的事。今晚在伦敦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正为死者担忧,寄来二十五英镑,让死者不至于随随便便地埋葬在贫民墓地里,可却没有前来认尸。难道这是之前怀疑过的恐吓说吗,还是只用来安抚自己的良心,或是妥善处理受害者尸体仅仅是出于凶手的一种迷信心理?格兰特觉得说不通。能做出在背后捅别人一刀的事来的人才不会在乎尸体的下场如何。今晚,在伦敦城里,死者有一位男性朋友或女性朋友,愿意出二十五英镑来办理死者的后事。

格兰特叫来威廉姆斯,一起研究眼下这个普通、廉价的白色信封和强劲清晰的笔迹。

“你觉得,”格兰特说,“能看出什么来?”

“笔者应该是个男的,”威廉姆斯说道,“生活不宽裕。不常写字。穿戴整洁。会抽烟。心情欠佳。”

“棒极了!”格兰特不禁夸奖,“你比华生还出色,威廉。你都要把我的功劳也领走了。”

威廉姆斯熟读了华生的所有故事——从十一岁起他就躲着大人,趁着他们打猎的时间待在伍斯特郡的干草棚里读完了《斑点带子案》(《斑点带子案》是福尔摩斯故事中最知名的短篇小说之一)。他笑着否认说:“长官,您了解的肯定比这更多。”

实际上格兰特知道得不多。“我只发现他干这事不太在行。竟把五英镑纸币寄过来了,这不败露行踪了吗。”他吹走撒在那半张便笺上的轻质粉末,但并未发现任何指纹。他吩咐一个警员把这个宝贵的信封和纸币拿去做指纹采集。那留有字迹的半张便笺纸则送到专家那里做笔迹鉴定。

“糟糕,银行现在都下班了。你着急回家见老婆吗威廉?”

没事,威廉姆斯不着急。他太太带着孩子去了南部的岳母家里,一个星期之后才回来。

“这样的话,”格兰特说道,“我们一块吃饭吧,我想听听你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几年前,格兰特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只要他愿意,这笔财产足够让他提前退休,过上悠然安乐的日子。但格兰特热爱他的工作,即便他天天吐苦水说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生活。遗产只是用来提高生活质量,让自己过得更舒服而已,不需要再为窘困的生活疲于奔命,也尽量不让生活打回原形。在南部的近郊,有家小杂货店,店内灯火通明,远远望去,犹如一颗透亮的宝石,里边的商品琳琅满目。小店的开设与这笔遗产有关,格兰特碰巧撞上一个假释的囚犯,那是他出狱的第一天早上。当初是格兰特设法把他“弄出来”的,也是格兰特帮他重建新的生活。这全靠那笔遗产,也因此,格兰特才会成为劳伦特这种高级餐厅的常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是领班服务员服侍的贵宾。欧洲也就只有五个人能在劳伦特餐厅享受这种待遇。能得到这份待遇以及其中的缘由,格兰特心中一清二楚。

在金碧辉煌的餐厅里,马歇尔一脸为难地迎了上来。他也很无奈,就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若安排在那就座,十有八九要挨骂,但其他地方已经没有座位。他没有接到贵宾说今天要来的预约,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张皇失措。

格兰特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他饿极了,只要饭菜可口,坐哪里都无所谓,其实除了桌子就正正地放在上菜口外面,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两扇绿色的屏风遮挡着门口,门板不停地摇摆,时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奏出一支时强时弱的音乐。饭桌上,格兰特决定明天早上让威廉姆斯对照信封上的邮戳地址,走访附近周围的银行,再进一步追查那几张钞票的来源。应该不会有太大困难,银行一般都会配合警方的工作。接着他们把话题转向案件本身,威廉姆斯认为是帮派纷争,死者背叛了组织,知道自己性命难保,就向帮里唯一亲近的兄弟借枪防身,可惜连用都没来得及用就遇害了。今晚信封中的安葬费就是他的秘密亲友寄来的。这个猜测说得过去,但漏掉了一些疑点。

“那么,为什么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任何身份标记?”

“或许,”威廉姆斯迅速做出推断,“是江湖规矩。假如被抓到了也不至于暴露身份。”

也存在这样的可能,格兰特沉思半晌,反复琢磨。从进门的那一刻,他便察觉不对劲,凭借他在西部前线四年打磨出来的第六感,以及在刑事调查部这么长时间培养出来的超常的敏感度,他觉察到有人在监视着自己。他抑制住自己转头的冲动——他背对着门坐,基本是正对着上菜口——他假装不经意地瞄了一下镜子,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格兰特继续用餐,每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自从他们来了以后,餐厅的人已经少了许多,要观察周围每个人的动静并不困难。不过镜子里头只能看到一些在做自己事情的顾客,有的在吃,有的在喝,还有的在抽烟。可格兰特仍然觉得有人在盯着他。这种实实在在又来历不明的监视让他毛骨悚然。他视线掠过威廉姆斯的头顶,看向那扇遮挡着门口的屏风。就在那儿,屏风的缝隙间,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似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那双眼睛一转眼就消失了。格兰特继续平静地用餐。大概是个好奇的服务生吧,他心想。可能知道我是谁,单单是想瞧一瞧调查凶杀案的人到底是怎么样的而已。格兰特没少遭人偷看。但这次,他说话时抬头一看,发现那双眼睛又在窥视他。这可有点过分了,于是还以他一个冷酷的眼光。但他毫无反应地一直看着,显然不知道格兰特已经都看在眼里。服务员不停地进进出出,躲在屏风后的眼睛时而消失不见。但总会又返回来,鬼鬼祟祟地瞄来瞄去。格兰特忍不住想看看这个对自己充满兴趣的家伙究竟是谁。他对坐在离屏风不到一码远的威廉姆斯说道:“在你座位后面的屏风有个人,极不正常地关注着我俩。我响指一打,你就往后仰,把你右边的屏风撞倒。尽可能地装作你不小心撞翻的。”

格兰特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这时出入的服务员少了一些,那双眼睛又牢牢地盯着看,格兰特轻轻划动中指和拇指,威廉姆斯壮实的手臂一挥,屏风摇晃了一下,向一旁倒了下去。可不见人影。只有门板还在剧烈摆动,一定有人从这儿急匆匆地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