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真能干,工作利索,家务也干得好。只不过,这么能干的女人,还是要沦落到在四十岁这一年来当月嫂,白寒宁此时不由又庆幸自己处境不算差。她嘱咐沈琳卤点卤货,猪蹄、凤爪、猪耳朵什么的,看着卤,她特别想吃当年沈琳给她吃过的卤货。说着拿出张超市的购物卡给沈琳,说里面有五百块钱,没有密码,随便刷。沈琳拿了卡,说你好好睡,就等着起床后吃吧。白寒宁长叹一声,如牛棚的老牛终于到了休息时间一样,缓慢地俯下身子,滑入被中。想象着一锅香糯Q弹的卤货,昏昏沉沉中咽了咽口水。起床时天已黑,白寒宁走出卧室去吃晚饭。可桌上并没有她所盼望的一大锅卤货,只有猪蹄汤。她看着沈琳,沈琳为难地笑。婆婆道:“我不让她做。月子里不能吃太咸,你本来就下不了奶,再吃那些重口的,你儿子只能纯奶粉喂养了。”

白寒宁看着一锅白汪汪的猪蹄汤,一阵恶心。生完孩子之后的五天,她顿顿汤,不是鱼汤,就是猪蹄汤,而且汤淡出鸟来,现在一闻到这味儿就反胃。她脸色难看:“不吃咸的我也下不了奶,这阵子吃这些东西吃得我都快吐了。喂奶粉就喂奶粉吧,现在配方奶粉营养都非常均衡。”

婆婆打断:“再均衡能有母乳好?你是个母亲,为孩子克服点困难算什么?”

婆媳对峙,空气中有种敌意在慢慢具象,成形。沈琳不知所措,她在自已家是绝对的女主人,老那母亲虽然偶有怨言,或者脸色难看一下,但从来不会与她正面冲突。沈琳生二胎时,婆婆做的饭全部依着沈琳的口味来,她想吃啥,只需要一说,婆婆就会去买。做得不好,沈琳也领情,或者自己做。

而白寒宁很明显被婆婆拿得死死的,连吃喝都做不了主。沈琳记得月嫂培训时说过,万一遇到雇主家庭成员之间发生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明哲保身,一声不吭,能迅速躲开为上策。她身子微微往后倾,想一点一点蹭去厨房,但白寒宁叫住她:“沈琳,我想吃你做的卤货,现在就去给我买回来做,多放干辣椒花椒和老抽。”

白寒宁挑衅地看着婆婆。沈琳脚一抬,婆婆冷声唤:“沈琳你给我站住。”

沈琳暗暗叫苦:“寒宁,阿姨,要不你俩好好商量一下。”

她话音未落,白寒宁端起那一大盆猪蹄汤,走到厨房,哗地一下全倒到水池里。这才是当年那个在公司和她吵架的泼妇白寒宁。沈琳心里是站白寒宁的,活到四十二岁了,想吃什么都没有自由,这太不可思议了。

婆婆对白寒宁怒目而视,白寒宁把盆“咣当”一声扔到水池里,以示回应。这时门开,白寒宁丈夫丁松涛下班回来了。沈琳注意到,婆媳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微妙地变了,白寒宁那副张牙舞爪的气势没了,变得委屈而心虚。而婆婆则腰板挺直,目光更加凌厉。

丁松涛发现气氛不对,皱眉问怎么回事。婆婆道:“你老婆想吃辣的,咸的。母乳下不来,你儿子不见长。但你看看她,一点也不着急。女人嘴馋是会坏大事的。”

丁松涛松着领带,把包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道:“就这几天,你忍耐一下吧。”

白寒宁声音带着哭腔:“我忍不了了。你让她走吧,有月嫂就够了。”丁松涛上下打量着沈琳,那眼神让她说不出的难受。他看着又老又枯瘦,眼神带点闪烁不定的阴鸷。他是一家期货公司的小股东,那些算计、钩心斗角、日进斗金的狂喜和一夜暴跌的痛苦,不可能水过无痕,总会留下点什么。天长日久,就让他有了这样一副面容。

他没说话,双手双脚摊成个大字,把头往后一仰,闭上眼睛,累坏了的顶梁柱模样。婆婆得了默许,情绪更加高涨:“白寒宁,你记住,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老丁家这个小孙子,我必须管到底。”

沈琳睡在白寒宁卧室,就在她床边支了个小床,照顾她和孩子。十二点了,白寒宁仍无睡意,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沈琳知道她难过,但安慰又怕她难堪,只好保持沉默。白寒宁有大奔坐,有四室两厅的大平层住,但在家庭中的地位如此卑微,得失难说。她想起她曾经高昂着下巴说“祝你打工打到死,老娘回家享福了”,不由唏嘘,给老板打工终究还是要强过给老公打工。

白寒宁忽然说:“这王八蛋骗我生三胎,说生完住一个月十万的月子中心。生完了之后告诉我公司经营困难,他没钱了。反正都三胎了,经验丰富,找个月嫂加他母亲就够了。重男轻女的王八蛋,怀孕四个月就带我去影楼查性别。没人性的畜生。”

白寒宁有点鼻音,窸窸窣窣,去抽床头的纸巾擦泪。

沈琳自打进了这个家门,一刻不得休息,刚刚上岗的紧张又加重了这份疲惫,此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番话实在叫她不知道怎么接,但雇主说话又不能不理,于是她叹了口气,以示接碴儿。

白寒宁道:“沈琳,你当年班上得好好的,突然回家当全职主妇,是不是为了二胎追儿子?”

这话让沈琳一下子清醒了。她绝对不是为了拼儿子才生二胎,可是不少人知道她二胎是个儿子之后,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让她反感。她非常害怕这样的话传到女儿耳朵里,就像小时候弟弟出生后,村里人都在开她的玩笑,说父母不要你了,你弟弟才是老沈家的根。这些话曾让童年的她一度生活在黑暗中,甚至恨起父母和弟弟来。直到父母身体力行地证明,他们确实一碗水端平,她才渐渐抚平这个心理创痛。

沈琳道:“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