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曾对外婆伤心感慨:“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他连大学也没上过,太不现实了。”

当我第一次在文学读物中看到对女性的赞誉之词,夸奖她们的善良,她们的牺牲,她们的宽容,她们的隐忍,我困惑。那令人魂牵梦绕,晶莹剔透,水做的女人为何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或者我生性怪僻,眼光刁钻,不会欣赏女性的美丽?

第二章

外婆家的邻居中有一对夫妇,我管那女的叫大荣阿姨,对她丈夫叫赵爷爷。大荣阿姨很美,如西方女人般白皙的皮肤中透出玫瑰色的红润。大荣阿姨来自农村,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她是大姐。大荣阿姨最难过的事情是六十年代初期她七岁的小弟,三岁的小妹被活活饿死,每次说到这里,大荣阿姨满脸泪水。

听姨姨们说,我两岁时特别喜欢在大荣阿姨家玩,他们喝红薯粥,从碗里捞出一块粘呼呼的红薯,用嘴把粥水舔去,然后塞到我口中,我嚼得津津有味。

赵爷爷是小学校长,在大院里算是高层。据说赵爷爷是老革命,曾在解放战争中英勇负伤,一颗罪恶的子弹夺取了赵爷爷永久的“性福”。文革时期,所有的领导都被打倒,有人检举揭发,赵爷爷那东西并非被子弹打掉,而是赵爷爷为了表示革命、对党的忠诚而亲手割下来的。

我很恶趣地一直想看看传说里,赵爷爷泡在福耳马林中的巨屌。

大荣阿姨被人从农村介绍到城里,与赵爷爷“结合”在一起的过程,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没有家人讲起。但我听说过关于神秘的兰考。兰考是个有浓黑眉毛的农村小伙,和大荣阿姨自小一起长大,他们青梅竹马。如果是编乡村题材的爱情小说,以下的情节应该是大荣阿姨为了兄弟姐妹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爱情,委身于赵爷爷。偏偏不是。

大荣阿姨嫁给了兰考,小两口感情如漆似胶。结婚两年之后,不见大荣阿姨怀上身孕,兰考在家人的催促下带着大荣到北京检查。“石女”,大荣阿姨如此形容自己,我猜想应该是女性不孕症吧。我对医学了解不多,只是看某本书上说女性不孕症比男性不孕症容易医治。兰考抱着大荣发誓:“治!不管花多少钱,俺一定要把你治好!”

大荣阿姨和兰考回到家乡,兰考一心只想着挣钱、攒钱,钱够了就可以为妻子治病。但那时不像现在,可以外出打工,那是个卖两个自家母鸡下的鸡蛋都不被允许的年代。钱一时半时凑不到,兰家对大荣阿姨越来越冷脸,村子上给兰考的压力越来越大。大荣从小带着弟妹们什么苦都吃过,不怕任何艰辛,但就是不能受气。最后小两口商量,先办离婚,等他们攒够了钱、治好了病再复婚。

中间的故事没人对我讲起,只是听说大荣阿姨嫁给赵爷爷的第一年,兰考为了省钱,徒步走到北京偷偷与大荣见面,第二年兰考又来,大荣阿姨再婚的第八年兰考依然来看她,那时兰考已经结婚并有了小孩。每次兰考走后,大荣阿姨必定大病一场,发烧感冒,神态呆滞,躺在床上几天不能起来。

我长大些后不再吃他们嘴里的红薯,但我依然喜欢去大荣阿姨家,喜欢看大荣阿姨脸上玫瑰色的红润,喜欢听她爽快地笑声,感受着她对赵爷爷戏称“老瘪壶”时的……幸福?幸福!

但我一直不明白“老瘪壶”究竟为何意。

我的童年很孤独,因为我是“农村孩子”而被歧视,院里的小朋友不屑和我玩耍。于是我想方设法自娱自乐,将外婆家新的衣柜当黑板,用软软的千层石在上面涂画。三姨的收音机被我拆开,电池敲碎,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我正冒着被臭揍的危险胡作非为时,一个倾长,婀娜的身影向我徐徐走来。那时日光正足,我举目迎着刺眼的光线看到个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女人。

“文春……她微笑着叫我。

我茫然地面对她。她穿着一件在北京已经很少看到的灰色小翻领外套,藏蓝色宽大的缅裆裤子。虽然土得吓人,却无损一毫她天生丽质的美。我傻呼呼地对她发笑。

小姑用她攒了很久的钱,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千里迢迢从东北赶来,她为了办理我爷爷平反的事情,同时看我是否健康成长。小姑有些封建思想,认为无论姐姐的孩子甚至未来她自己的小孩都不及我重要,因为我是她们何家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