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亲爱的年轻读者们,要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使用嘹亮的词汇!但是,关于在栗树咖啡馆里发生的“三月辩论”,我还是要说:它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我们的辩论主题是由安普尔福思的那首名篇引发的,那首诗——的确有权——就军事失收向党员群体发出忧虑之声。按照当时的习惯,诗人们极少写悲伤或者悲观的警示性作品。老大哥的宣传让整个大洋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帝国沉浸在狂欢的海洋里。因此,辩论的问题本身也是一种勇敢和革新:“可不可以写悲伤的诗?”

栗树咖啡馆里人头攒动,胜利牌烟卷的浓烟稠密得仿佛能用刀割斧劈。桌子上摆满了胜利牌琴酒的酒瓶子,辩论的内容让在座的人都情绪激动。许多人进不了大堂,只能挤在台球厅、存衣处和敞开的门口,甚至就连散发着刺鼻氨水味儿的厕所里也塞满了人。组织者没有料到会来这么多人,事先没跟党组织要麦克风。因此,发言者——即使想表达温和的观点——不得不扯破嗓子大声呼喊,好让人们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因此,辩论会的气氛比实际情况显得更加热烈。

辩论会的主持人站在大堂中央的圆形吧台后。发言的人为了能让大家看到自己,一边大声疾呼,一边绕着吧台来回走动。第一位发言的是史密斯,他一开口就说,“世界很复杂”。他的话赢得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后来,这句话成了改革运动的口号。

史密斯说,尽管他对安普尔福思这首诗并不是每句都赞同,但他还是认为:这是一首意义深远的作品,它的爱国主义内涵毋庸置疑。史密斯激情四射地揺唇鼓舌:“党教导我们,我们要直面困难。是的,在我们国家的历史上的确出现了这样的时刻,我们绝对可以称之为悲伤,甚至悲剧。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要像鸵鸟一样把头钻进沙丘里。”

史密斯之后,一个名叫奥吉尔维的人站出来讲话,他在富部工作,但实际上很像精保局人员。他说,他不太懂诗歌,但对安普尔福思诗歌里无边无际的虚无主义表示反感,因为这与党的声音相去甚远。他认为安普尔福思之流在这个时刻将悲伤擎为他们的大旗、制造宿命论的气氛绝非偶然,在这个危急关头,这与祖国的要求背道而驰。“这种诗歌,”奥吉尔维说,“哺育不出英雄,只能培养俘虏!”他继续说道,“这首诗,从形式上说也让人无法接受,无韵律可言,根本没有大洋国诗歌的旋律性特点。”

一个自称飞机制造厂的工程师干脆直接呼吁,立即以卖国罪将诗人逮捕: “这首诗,是从背后刺向大洋国战士的恶毒匕首。”这时候,在发言者背后有人附和道:“没错,肯定已经蓄谋已久。”这时候,由飞机制造厂工程师组成的一群人开始齐声高喊:“我们知道平安无事,我们不需要悲观忧伤!”

经济学家维特斯有理有据地驳斥了那些对安普尔福思的指控。他勇敢地站出来,尖锐地质问:“难道创作过《糖的生产》和《与卑鄙的欧亚国敌人作战到底》等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诗歌作者会出卖祖国出卖党出卖英社的原则吗? 这首犀利的诗歌本身就已经证明,作者热爱他的祖国。别的不说,每句诗行以我的祖国结尾,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作者采用这种手法,明确表达了他的立场。是的,悲伤与悲伤之问要有不同。有的人悲伤却与我们为敌,有的人忧伤则是为了我们。毫无疑问,安普尔福思属于后一类人。”

语言学家、哲学家赛麦对安普尔福思的辩护最妙趣横生: “奥吉尔维同志,你错了,”他做了一个鬼脸,“那些情不自禁齐声朗诵的人也错了 (哄堂大笑),假如你们认为我们的生活只有欢乐,那就大错而特错。我对诗歌懂一点点,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安普尔福思诗歌在形式上的创新。这首诗是不押韵,其结构建立在思维的节奏上。作者没有使用或没怎么使用标点符号。这种解决手法并非十全十美,但是值得肯定的是,它同时赢得并且把握了早期英国诗歌,乃至进步英国诗人作品中的一种公民权利。是的,在近几十年里,就诗歌风格而言,这种现代性不大能被容忍。其实,老大哥也曾经指出,新的内容需要新的形式。不仅诗歌需要新的形式,我们的生活也一样。我们需要面对困难与艰险。如果掩藏不幸,只会增添不幸。” 赛麦的最后这句话,也得到一片掌声的赞同。

这时候,平时显得羞涩紧张、不善言辞的历史学家派逊斯也提高了嗓门儿。他也支持安普尔福思。他说:“其实,不只是战争的灾难可以造成悲伤 (大家全都感到震惊,屏息静气地听他说下去),我们伟大的、日益美好的生活肯定也会存在阴影,给我们忠诚于党的大洋国公民带来忧伤 (所有人都暗自揣测,猜想他等会儿如何开始进行抱怨的发言,有些人为他捏着一把汗,但愿他不要抱怨过度,千万别说什么不理智的话)。比方说,食品短缺,”派逊斯继续说下去,“难道一个忠诚的党员看到商店前一眼看不到队尾的长龙,他会高兴吗?”在沉默无语、如释重负的掌声中他自问自答,“我认为,如果有谁看到这个场景而不难过,甚至感到心满意足,那他就是卖国贼,是欧亚国敌人的奸细。”

奥吉尔维和他的同伴们也都不再言语,这时候,一个让人反感、歇斯底里的女人要求发言。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凯瑟琳,史密斯已经分居了的妻子。显然,她是被精神保卫局派到咖啡馆去的。<sup>[1]

[1]裘莉亚猜错了,凯瑟琳·史密斯作为老大哥的忠实信徒,当时已被公开列人一份特别危险竞员名单里 (所谓的 “铝派分子名单”)。——历史学家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