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我回到了收容所。流浪汉们已经从早上八点坐到现在,连动一下胳膊的地方也没有,现在都快无聊得发疯了。烟也快抽完了,因为流浪汉的烟都是捡来的烟头,只要离开人行道几个小时,就会无烟可抽。大多数人已经无聊到不想讲话,只是挤坐在长凳上,茫然地瞪着眼睛,要是打一个大哈欠,满是胡茬的脸就会撕成两半。房间里弥漫着无聊和倦怠。

帕迪的背脊因为抵着硬椅背而疼痛起来,又要哭哭啼啼地诉苦了。为了打发时间,我去和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流浪汉聊天,他是个年轻的木匠,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据他所说,他是因为缺少一套工具而不得不流浪。他与其他流浪汉稍微保持一定距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而非流浪汉。他还爱好文学,口袋里揣着本《昆丁·达沃德》[2]。他告诉我说,除非他饿得不行,否则绝不进收容所半步,他宁愿在树篱下过夜或是去睡草垛。在南海岸,他白天乞讨,晚上就睡在海边的更衣室里,一连几周都是如此。

我们聊起流浪生活。他谴责这一济贫制度,说它白天把流浪汉关在收容所长达十四个小时,剩下的十小时随他们游荡,还要躲避警察。他说以自己为例,因为缺少一套几英镑的工具而过了六个月的济贫生活。真是荒唐,他说。

然后我跟他讲了济贫院厨房里浪费食物的情况,谈了我的想法,他一听,说话的口吻立即变了。我发现我唤醒了沉睡在每个英国工人内心的等级观念。虽然他和其他人一样挨着饿,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食物该倒掉,而不是给流浪汉享用。他很严肃地告诫我:

“他们必须这么做。”他说,“如果他们把这些地方弄得太舒适,全国的渣滓都会跑来。正是因为伙食不好,才能把他们挡在门外。这里的流浪汉都是懒骨头,不肯去干活,这是他们最大的问题。你不能鼓励他们好吃懒做,他们就是渣滓。”

我和他争论了一番,想证明他是错的,但他听不进去。他一再说:

“你可千万别同情这儿的流浪汉,他们就是渣滓。你可别用你我这种人的标准来判断他们。他们是渣滓,渣滓而已。”

看他把自己与“这儿的流浪汉”微妙地区别开来很有意思。他已经流浪了半年,但他似乎在暗示,在上帝眼中,自己不是个流浪汉。我想应该有不少流浪汉感谢上帝没让自己沦落为流浪汉。他们就跟某些远足者一样,称其他远足者玩的是小伎俩。

三个小时总算熬过去了。六点时晚饭来了,我们却发现根本难以下咽;早上的面包已经够难啃的了(周六晚上切好的),到这时已经硬得像船上吃的饼干。幸好上面抹了一层油,我们就把油刮下来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六点一刻,我们被勒令上床睡觉。这时有新的流浪汉来了,为了不混淆不同天进来的流浪汉(怕有传染病),新来的住单间,我们睡宿舍。我们的宿舍跟谷仓很像,三十张床紧挨在一起,还放了只桶,算是当作夜壶。宿舍里的气味极其难闻,年纪大一点的整夜咳个没完,还要起夜。但那么多人在一个房间倒也暖和,我们多少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十点,遣散的时间到了,我们做完最后一次体检,领了一大块面包和奶酪作为午饭。威廉和弗雷德仗着有一先令,把面包钉在了收容所的栏杆上,说是一种抗议。他们觉得这是肯特郡第二间难熬到没法呆下去的收容所,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就流浪汉而言,他们是开朗的那种。有个低能(每群流浪汉中都有个低能)说他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抓着栏杆不肯走,最后所长不得不给他一脚,把他踹走了。我和帕迪往北去伦敦。其他多数人去艾德山,据说那儿的收容所是英国最差的[3]。

那天又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几辆车开过去。闻够了收容所里混杂着汗水、肥皂水和污水的恶臭后,空气像野蔷薇般芬芳。路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流浪汉,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喊。是小个子斯考蒂,那个格拉斯哥流浪汉,他正喘着粗气追赶我们。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盒子,满脸堆笑,像是来还人情的样子。

“伙计,这是给你的,”他诚恳地说,“我欠你几个烟头。昨天你请我抽烟,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所长把烟盒还给我了。知恩图报嘛。给你。”

他把四根受潮变形、腐烂变味的烟头塞到我的手里。

注 释

[1]格拉斯哥:苏格兰第一大城市和第一大商港,英国第三大城市。(译注)

[2]《昆丁·达沃德》:英国小说家司各特(1771-1832)的长篇小说,描写了路易十一和他的宫廷。(译注)

[3]后来我去过那里,没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