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X酒店干了五六个星期之后,鲍里斯忽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晚上,我发现他在里沃利街等我,他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终于自由了,哥们儿!明天早上你去辞职吧,餐厅明天要开业了。”

“明天?”

“嗯,可能我们还要花一两天准备准备。不过不管怎么说,再不用管什么备餐间了!咱们要发达了,兄弟!我都已经把燕尾服给赎回来了。”

鲍里斯过于兴高采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我一点也不想放弃酒店安逸稳定的工作。可是我之前答应过鲍里斯,所以我还是辞了职。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去了让·克塔尔餐厅。门上了锁,我只好去找鲍里斯。他又被房东撵了出来,在尼瓦赫十字街找了个住处。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睡觉,身边还躺着个姑娘,是前一天晚上找来的,他说这姑娘“很有同情心”。鲍里斯说餐厅已经准备就绪,再收拾几样小东西就可以开业了。

早上十点钟,我才想办法把鲍里斯弄出被窝,然后去到餐厅开锁进门。只瞟了一眼,我就明白“几样小东西”有多少了。简单来说是这样的:装修改造从我们上次来这之后纹丝没动,厨房炉灶还没送来,水电线路还没接上,各种粉刷打蜡和木工活等着人来做。除非奇迹出现,不然这家餐厅根本不可能十天之内开张,单从店里的东西来看,感觉没等开张就会垮掉。显而易见这是怎么回事,老板手头紧,于是雇了员工(总共四个),好当工人使唤。我们几乎是免费替他干活,因为侍应没有薪水,尽管他要给我发工资,可餐厅开张前他都不用管我的饭。事实上,他这样提前好几天喊我们来,相当于骗了我们几百法郎工钱。我们啥也没图上,还因为这个丢了之前的好工作。

可鲍里斯却充满希望。他满脑子就一件事,就是他终于又有机会当侍应穿燕尾服了。抱着这种信念,他很乐意白做十天工,哪怕最后可能丢了工作。“耐心些!”他不停这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餐厅一开张,我们就能赚回来。耐心些吧,兄弟!”

我们的确需要耐住性子,因为日子一天天过去,餐厅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们几个清理了地窖,修好了储物架,粉刷了墙面,给木器打蜡,用石灰水抹了天花板,给地板上了色,但是排水管道、煤电供应的重头戏还没动,因为老板付不起钱。不用说,他兜里一分钱都没了,因为他连零钱都不肯给。有人问他要钱的时候,他还会耍瞬间消失的把戏。他动作很快,还带着贵族的派头,所以很难对付。愁容满面的讨债者整天找他,根据指示,我们要说老板在枫丹白露或圣克劳德,或其它什么地方,保证远得找不着就行。与此同时,我越来越吃不饱了。离开酒店的时候我还有三十法郎,现在我不得不回到只吃面包的日子。一开始,鲍里斯想办法从老板那里预支了六十法郎的薪水,但他花了一半用来赎回当侍应要穿的衣服,又在那个有同情心的姑娘身上花了另一半。还有个侍应叫朱尔斯,鲍里斯每天从他那里借三法郎买面包。有些日子我们连烟钱都没有。

有时候,厨师会过来看看事情的进展。每次一看到厨房连陶罐和平底锅都没有,她就要抹眼泪。第二侍应朱尔斯始终不肯帮我干活儿。他是马扎伊尔人,肤色有点黑,身材削瘦,戴着眼镜,很是健谈。之前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因为没钱辍了学。他喜欢在别人干活的时候讲话,把他自己的老底和想法一股脑地倒给了我。他好像是个共产主义者,一肚子的奇谈怪论(他会用数字数据证明工作是错误的),跟大多数马扎伊尔人一样,他有强烈的自豪感。心高气傲的懒人是当不了好侍应的。朱尔斯最喜欢的吹牛段子是说,有一次一家餐厅的客人羞辱了他,他就顺着那位客人的脖子倒了一盘热汤,然后不等别人撵他,自己径直走出了餐厅。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朱尔斯越来越对老板耍的小把戏感到气愤。他气急败坏地滔滔不绝,像在发表演说。他经常挥着拳头走来走去,想煽动我也不要工作。

“把刷子放下,你个蠢货!你我都来自骄傲的民族,我们跟那些该死的俄罗斯农奴不一样,我们从不白出力气。我跟你说,上这样的当对我来说就是折磨。我这辈子碰见过几次,有人想骗我钱,哪怕是五个苏,我也会吐!没错,因愤怒而呕吐!

另外,我的朋友,别忘了我是共产主义者,打倒资产阶级!有人见过我在能躲避干活的时候干活吗?没有。而且我不仅不会像你们这群傻瓜一样,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我还要偷东西,就是为了证明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我之前在一家餐厅干过,那个老板觉得能把我当条狗来使唤。好吧,为了报仇我想了个办法,从罐子里把牛奶偷出来再把口封好,还不会被人发现。我跟你说,我每天早晚都猛喝牛奶,每天要喝上四升,还要吃半升奶油。就凭那个老板的脑子,打死他也想不出来牛奶去哪了。不是我想喝牛奶,你明白吧,因为我恨那玩意儿。这是原则问题,就是原则问题。

过了三天吧,我肚子开始疼得要命,就去看医生。‘你平时都吃什么?’医生问。我说,‘每天喝四升牛奶,吃半升奶油。’‘四升!’,医生说,‘赶快别这么吃了,再这么下去你就完了。’‘我在乎什么?’我说,‘原则就是一切。我就要继续喝牛奶,喝死也要喝。’

第二天我就被老板抓了个现行。‘你被炒了,’他说,‘这个周末你就滚蛋。’‘不好意思,先生’,我说,‘我现在就走。’‘不,你走不了,’他说,‘周六之前我不会放你走。’‘很好,我的老板’,我心里默默想,‘我们看看谁先受不了。’然后我就开始到处打烂餐具。第一天我摔了九个盘子,第二天十三个。这么来了一出,老板很高兴看见我滚蛋走人。

啊,我可不是你们这群俄罗斯乡巴佬。”

十天过去了,真是太糟了。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房租也拖了好些天了。我们在空空荡荡、一派萧条的餐厅里闲晃,饿得连剩下的活儿都做不动。现在,只有鲍里斯一个人相信餐厅会开张。他一心要当侍应领班,还发明出一种理论,说是老板的钱给套在股市里了,他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抛售。到了第十天,我饭也没得吃,烟也没得抽,我跟老板说,要是不给我预支薪水我就罢工。老板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答应给我预支薪水,然后采取了他一贯的做法,溜之大吉。我朝着家里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但我觉得如果F太太要我付房租,我肯定没法应付,所以就在大街的长椅上凑合睡了一晚。睡长椅很不舒服,椅子扶手会硌在背上,而且天气比想象中要冷。从黎明到上班之前我都无所事事,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才会任由那群俄罗斯人摆布。

接着,到了早上,终于转运了。显然老板跟他的债权人达成了某种共识,因为他兜里揣着钱来了,还预支了我的薪水。我和鲍里斯买了通心粉和马肝,这是十天来我们吃的第一顿热饭。

工人也请来了,改建也完成了,工赶得很快,质量也差得惊人。举例来说,桌子上本来要盖台面呢,可是老板发现台面呢价格不菲,就改为用废弃的军毯,上面的汗味怎么也去不掉。当然,军毯上还会盖桌布(方格图案,为了搭配“诺曼”装修风格)。到了最后一晚,我们一直忙活到凌晨两点,才把一切准备妥当。餐具到八点才送来,因为是全新的,所以都需要清洗。刀具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送来,亚麻布也是,所以擦餐具的时候,我们只能用老板的一件衬衫和门房的一个旧枕套。我和鲍里斯把所有的活儿都包了,朱尔斯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老板夫妇坐在吧台里,跟一个讨债的和几个俄罗斯朋友一起喝酒预祝餐厅成功。厨师在厨房里,伏在桌上哭,因为她要做五十个人的饭,可厨房的罐子和平底锅都不够十个人的量。大约到了午夜,我们跟几个讨债的来了次颇为惊悚的正面交锋,他们打算拿走八个老板赊来的铜锅。最后我们塞给他们半瓶白兰地,把他们打发走了。

我和朱尔斯错过了回家的最后一班地铁,只好睡在餐厅的地板上。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看见两只老鼠待在厨房桌子上啃火腿。这可不像什么好兆头,我比之前更加笃定,让·克塔尔餐厅会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