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顾先生再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这一刻,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只有他安静地躺着。眼前的人群……赛马俱乐部里,人声鼎沸,他心想,在公众面前晕倒,还不够丢脸吗……

接着,他看到了女儿玛德莱娜、女婿普拉代勒,然后是女管家,她正焦急地忙个不停。大厅的电话响个不停,接着布朗什医生急匆匆地跑来,累得满头大汗,拿出药丸,带着神父的口吻,千叮咛万嘱咐身边的人。医生也找不到具体的原因,他说可能是心脏的问题,也可能是劳累过度,压力过大或者是巴黎的空气。总之,他胡乱地说着,作为医生,他应付病人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佩里顾有一栋特别大的府邸,这栋楼正对着蒙素公园。在女儿婚后不久,佩里顾先生就将最大的房间让给了女儿。玛德莱娜重新装修布置了整个三楼,那里是他和丈夫新婚的房间。佩里顾先生住在最顶楼的一整套公寓里,公寓一共有六间房。实际上,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间大卧室——这个房间也用作办公和阅读室,除此之外还有一间浴室,虽然很小,但是对于一个鳏夫来说,基本生活就已经足够了。可以说,这里就是他生活的所有空间,自从妻子过世后,除了在底楼一间古旧优雅的饭厅吃饭,他几乎就再也没进过其他房间。要是有招待,他都会带去伏瓦生小店。起居室的凹室里,一张深绿色的天鹅绒帷幔隔出了一些空间,这里放着一张床。女人们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这里是他私人的空间,他都会带她们去其他地方。

从赛马俱乐部回到家,玛德莱娜就一直陪在身边,耐心地照顾着,她握住他的手,这让他有些受不了。

“我又没死,你守什么夜呢?”他说道。

玛德莱娜尴尬地笑了笑,这样一个四眼相对的、你看我我看你的画面着实有些奇怪,佩里顾怎么也不会觉得她有多漂亮,而玛德莱娜也觉得他很老。

“那我走了。”她站起来说道。

玛德莱娜指了指紧急呼叫所用的绳子,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她又检查了桌子上的水壶、水杯、手帕和药片。

“关一下灯,谢谢!”他说道。

其实,女儿这么快离开房间,他心里有些生气。

现在,他觉得轻松很多了。但是,一想着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像一阵波浪打过来,从肚子处往上侵袭,淹没过胸部,直到肩膀,最后到头。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没了呼吸,佩里顾伸出手,想拉绳子,但是立马放弃了,因为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还不会死,我的时间还没到。

房间里,只能看得见一丝幽暗的光线,他看着藏书的书架、墙上的画和地毯的图案,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他看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注意到,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比所有的东西都还要老旧,而眼前的这一切尤其崭新。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大虎钳猛地夹住喉咙,让他透不过气来,眼泪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最后,他哭了起来,没有大声叫喊,而是陷入悲伤,任由眼泪淌过脸庞,即使流了一床,也不需要有一丝羞愧,因为眼泪是慰藉悲伤的良药。他拉起床单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努力恢复平静的心情。可是,这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痛苦蔓延到全身,他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开始渐渐衰老。然后,他坐了起来,背靠着枕头,拿起桌子上的手帕,把头尽量埋到床单里,擤了擤鼻涕。他不希望有人听到,不希望有人为此担心,更不希望有人闯进来。为什么要别人看到自己哭呢?不行,这样不行。他不喜欢这样,在这个年纪,如果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是多么可耻,他宁可一个人忍受也不需要别人安慰。

渐渐地,他恢复了平静,脖子上那把虎钳似乎也松了下来。他停止了抽泣,眼泪也不再打转,虽然哭得筋疲力尽,但是还很清醒,倦意还没来。平时他的睡眠是很好的。生活中,就算是遭遇最困难的时刻,比如妻子过世,可能会吃不下饭,但是每一次都睡得很沉,总是这样。他爱着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女人,总能在她身上发现各种优点,早早去世真是太不公平了!老实说,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睡不着显得太不正常了,甚至说会让人有些不安。佩里顾不相信布朗什,认为他就是一个庸医,自己不是心脏出了问题,而且因为焦虑,身体里有些东西无法释怀,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才晕过去的。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日常工作,比如下午与客户的约会。白天的繁忙工作让人难受,一大早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吐了。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和证券交易经纪人无休止的交谈,就算生气吵架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都是正常的。是工作和经纪人本身让他不舒服,三十年来,他已经换掉了十来个经纪人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财政汇报大会以及各大银行家和经纪人的聚会上,每个人都和士兵立正迎接长官一样,在佩里顾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

长久以来,这种感受令人感到厌烦。

他回想起曾经无数次忍受这件事,眼泪又流了下来,牙齿紧紧咬住床单,发出沉闷的叫声,脸上充满愤怒和绝望的表情,仿佛内脏都搅在了一起。因为强烈的情感波动,他说不出话来,大脑里的思绪就像一团糨糊,只能这样折磨着自己。

他的眼泪是为死去的儿子流的。

爱德华不在人世,这会儿,他知道爱德华已经死了。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死了。

佩里顾甚至想起儿子出生的时候,但是就像一阵风吹过,吹散画面,内心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天全部爆发了出来。

实际上,死亡的日子要追溯到去年。

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越来越大,大得没有边际,第一次,爱德华对佩里顾来说是那么重要。他突然隐隐地感受到对儿子的思念是多么强烈,那种情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深爱着儿子,只有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才开始试着去理解儿子以前的行为。

不,也许不是这样,他不承认,那不过只是眼泪、夹住胸口的虎钳、抵住喉咙的剑带来的痛苦而已。

更让他感到愧疚的是他居然将儿子的死当作一种解脱。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儿子爱德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回忆跑了出来,画面里自己和爱德华似乎冰释前嫌。能再一次看到儿子,这让他感到欣慰,脸上挂满了笑容。大脑里的思绪转动得很快,回忆着所有的事情。(一团乱七八糟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一个小天使出现在自己面前,长着路西法的耳朵,不过他就只想了这么多,眼前这个小天使只有八岁。)他不知道现在眼前这个爱德华是不是和以前那个在学校闹事的孩子一样,他的那些画,天哪,那些该死的画,如此令人感到耻辱的场景一一重现,他简直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