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持续不断的掌声响起,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巨大的嘈杂中走过,又走回来,停下来,挤到一块儿。复员转业中心被挤得炸开了花,必须大量疏通,得先弄出去上百个人,但是没有人知道怎么办,一队又一队的人来到这里,各个部队都来了。士兵们背着装备,因为得不到一点儿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高兴。不一会儿,人潮就激动起来,有人吼了一声,几乎是威胁上级立马解决他们的问题。下级军官应付不了这局面,大步穿过人群,焦急地说:“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你们想要我说什么!”就在这时,大厅传来一阵哨声,所有人都回头看,愤怒的情绪被引到另一头,只见尽头一个小伙子大骂:“文件,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哦,是这个军官证吗?”每个人都本能地摸了一下胸前或者屁股后面的口袋。大家互相交谈:“我们到这儿已经四个小时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再抱怨了,我来这儿都三天了!”一个人问:“你这半筒靴,在哪儿找到的?看上去很挤脚啊。”一个血液沸腾的小伙子说:“那我们怎么办呢?”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却用对下属说话的方式向上尉大吼,整个人十分愤怒,不停地问:“你说说看啊,到底怎么办?”长官看着自己的表单,勾着一些名字。那个士兵愤怒得不行,鞋跟来回摩擦,低声抱怨着,很难理解他在说什么,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表现出不理解的神情,满脸通红,抖着手。但是,现场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话在人群中传动,又像破了的水泡一样消失不见。有两个人已经吵了起来,挥拳互推肩膀。第一个人大叫道:“喂,这是我的军衣!”另一个说:“妈的,你别太过分啊!”他一下放手,转身离开,过不一会儿,他又会返回来偷其他人的;每天这里都会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为此设立一个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可以申诉的地方。你或许会想,这不太可能吧!不过,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人所想的事,汤是温的,从战争一开始就是这样。没人理解为什么咖啡是热的,汤却是冷的。战争之初即是如此。其他时间,比如不排队的时候,士兵们便到处打听消息(一个小伙子说道:“我看到了一份文件上标明了去马孔的火车!已经确定了,除非火车不在那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昨天,一列开往巴黎的火车终于出发,总共有47节车厢,载客量1500人,最后挤满超过2000名士兵。虽然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每个人都很高兴。火车玻璃碎了很多,几个下级军官走到站台上去解释“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人必须得下车。火车本应10点出发,但整整晚了一个小时,最终火车还是开动了,士兵们离开的,没有上得了车的,都大声地叫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缕烟云飘过,大家又回到队伍里,寻找熟悉的脸孔,到处打探消息,问同样的问题,想知道哪一支队伍要复员转业,按照怎样的顺序。天哪,这里没有负责的人吗?当然有,但是他能管什么用呢?没人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普通士兵就地而睡,只盖一件大衣,在战壕里,位置可能要更大一些。不是做比较,只是在这里,没有老鼠出没,即便有些虱子,也只在士兵身上爬来爬去。一个满脸皱纹、岁数偏大的士兵正发牢骚:“在这房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往家里写信。”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士兵认为应该还有另外一辆火车会来。确实来了一辆,本该将正在等待的320名士兵带走,最后只带走了200人,完全不知怎样安排剩下的人。

有个神父想要穿过身旁成群结队走过的士兵,却被挤得东倒西歪,咖啡洒到地上,只剩下半杯,一个小个子士兵给他使了个眼色,捧腹大笑说:“喂,上帝对你不太怜悯。”神父没搭理,手托着下巴,努力想找一个位子坐下。大家焦急地等着,每个人都疯狂抢着位子,像打仗一样。神父在找可以坐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紧紧挤到一起,如果是军官,那就让他见鬼去吧,但是,如果是神父的话……

拥挤的人群让阿尔伯特一阵焦虑,一天24小时没一刻不紧张。一个又一个人推来推去,士兵们只能稍稍放松一下。四下的嘈杂喧闹让他心神不安,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被惊吓的感觉一直持续,得花上大半精力去应付。就像是,舱门合上的那一刻,身边的人群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回声,犹如在土下面听到的炮弹爆炸声,浑浊沉闷。

更不用说他常常能在大厅最里面碰到已经是上尉的普拉代勒,他双脚分开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观察眼前这可怜的场景,一副严肃的样子,其他人十分不快,但没人说什么。阿尔伯特一边想着他,一边盯着周围人群,极端不安。他不想和爱德华提起普拉代勒上尉,但是又能感觉到上尉无处不在,像一种坏情绪,在附近飘荡,随时准备向自己袭来。

对此,你说得很对,人还是自私的。我的信写得断断续续的……

“阿尔伯特!”

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脑子里总是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

“阿尔伯特,噢,他妈的!”

下士长抓住阿尔伯特的肩膀,十分生气,手指着指示牌,嘴里狠狠地骂着脏话。阿尔伯特仓促地折好散乱的纸,匆忙地拿起整理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把文件递给他,身旁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踮起脚给他让出一些位置。

“你看起来不太像照片上的人……”

宪兵有四十岁(啤酒肚,有些胖,谁知道他是怎样在这四年里吃成这样子的),他看了看手上的文件,点了点头,有些怀疑。这人很有责任感,但这种责任感是季节性的。比如,自从停战以来,这种罕见的行为比以前更常见。另外,他刁难阿尔伯特,是因为看出阿尔伯特头脑简单,吵不起来,一心只想回家,只想睡觉。

“阿尔伯特·马亚尔……”宪兵认真看了一遍军官证,重复道。

宪兵差一点就要把文件看穿了。明显,他有些怀疑,观察了好几遍阿尔伯特的脸后得出一个结论:“你不像照片里的人。”可是,照片得追溯到四年前,已经用旧了,有些模糊。阿尔伯特心想:正好,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士兵,黯淡无光,没有精神,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然而,工作人员不这么看,现在这种情况下,骗子尤其多。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文件和阿尔伯特的头。

“这是以前的照片。”阿尔伯特大胆说。

有多少士兵的脸看起来可疑,就有多少“老照片”的说法用来糊弄人,以便显得可靠。不管怎样,“老照片”都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是的。”他重复着,“阿尔伯特·马亚尔。好的,可是现在这里有两个马亚尔。”

“你的登记表里面有两个叫阿尔伯特的人吗?”

“不是的。我想,A·马亚尔,A这个字母代表的是阿尔伯特。”

宪兵非常自豪自己这种钻牛角尖的行为。

“是的,但也可以是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希德啊。”阿尔伯特说。

宪兵抬起头,像一只肥猫,眯着眼睛看他。

“那为什么不能是阿尔伯特呢?”

像这样一个可靠的假设,阿尔伯特还真不知道怎样反驳。

“那另一个马亚尔,他在哪儿呢?”他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