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什么,不?为什么不?”外科医生询问。

“什么都不要,我就这样。”

莫代闭上眼睛,一副明白了的表情。最初那几个月,他总是遇到这态度,被拒绝,他知道这是一种战后创伤性抑郁,想着也许时间一长会有所改变。对于毁容,早晚我们都会变得理性,毕竟还要生活下去。

但是四个月过去了,上千次的劝说,要是别人的话,早就毫无例外地接受医生建议,而不是让自己的病情恶化,而士兵拉里维埃仍然把力气用在拒绝上:“我就这样。”

他这样说,眼神坚决而呆滞。

医生只好通知精神科专家。

这么说吧,从你的那些画中,我想我应该看得出你的想法。我想你现在的房间应该比之前那间要大很多,是吗?你还记得我们在院子里看到的大树吗?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在那儿有多幸福,而是在这儿,我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感觉自己特别没用。

还要感谢你画的修女玛丽·卡米耶的画像。

直到现在,你都设法向我展示她的背影和正面的样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一直留着她的画像,你这个坏东西,喜欢她是吧!我也得承认,如果我失去了亲爱的塞西尔的话……

实际上,这栋大楼里,没有任何修女,只有文职人员和一些特别和蔼可亲的女人,以及她们同情的眼神。但是,必须要对阿尔伯特讲述一些什么,因为他每周都要寄两封信来。最开始,爱德华都会胡乱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可他手抖得特别厉害,眼睛也看得不太清楚。更不要说一次接着一次手术,每次都难受得要死。在一张完整的草图里,阿尔伯特自认为看到一个“年轻的修女”。看吧,在爱德华眼里,一位修女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她叫作玛丽·卡米耶。通过信件里的文字,他虚构了一个阿尔伯特的形象,想要给这个虚构形象一种他喜欢的脸的样子。

尽管他们被相同的一件事情联系在一起,都曾各自为了某种原因冒险过,但是两个人以前并不认识对方,他们的关系复杂,因为愧疚、责任、愤怒、厌恶和战友情谊混在一起,十分晦涩。爱德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怨恨,但是在阿尔伯特帮助自己替换身份,避免遣送回家之后这感觉大大减少了。现在,他不再是爱德华·佩里顾,未来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也完全不清楚。但是,不管以后怎么办他也不想面对自己的父亲。

说到塞西尔,我收到过她的一封信。她也认为战争结束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我挑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回去,但是听她的口气,似乎对这一切都已经厌倦了。最初,她常常去看我的妈妈,现在却少很多了。我不能抱怨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告诉你吧,我妈妈这个女人可是个大麻烦。

我还得好好感谢你画的马头。让你感到厌烦了吧……它看起来十分真实,眼球都要凸出来了,和你之前痛苦的时候一样,嘴巴一直大张着。你知道,这么说很愚蠢,但是我时常在想,要怎样称呼这个畜生。就好像我一定要给它想个名字一样。

爱德华画了多少马头寄给阿尔伯特呢?马头太窄了,这一侧画多了,不,是另一侧画多了,眼睛画得不太对……哎,不,完全不对。还有另外一张,爱德华放弃继续画下去,但是能让阿尔伯特重新见到那个救过他命的马头,这显然很重要,而且他还可以珍藏这张画。这种作画的渴望掩饰了一个痛苦、严重的问题——他无法说话。他专心致志,画了十几张草图,尝试了一些看起来不太像样的东西,画中带着歉意和感谢,以回复阿尔伯特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当回想起达·芬奇画的马头,他打算放弃,他认为那是一幅他曾经用来临摹骑士塑像的红粉笔画。收到画的阿尔伯特十分高兴。

读着信,爱德华最终明白了一切,既已画了马头给战友,他放下笔,决定不再这样继续,不用再画别的了。

这儿,时间不停地走着。你知道吗?去年11月就确定停战了,可是现在都已经2月了,军队还没有开始复员。士兵不再服役有好几周了……我们听说了各种各样的情况,得分辨哪些是真的。这里和前线一样,谣言总是比真实新闻传得更快。据说巴黎人马上就会跟着《小报》一起到兰斯的战场上。总之,这种条件下,情况越来越坏。我可以肯定大家都很好奇枪林弹雨还能变得多坏,至少这样我们还感觉到自己有用,我们要取得战争的胜利。向你抱怨我的那些小伤痛,我感到十分惭愧,我可怜的欧仁,你一定会说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只知道在这儿怨天怨地。你说得很对,人是自私的。

看吧,我的话总是乱七八糟的(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我上学时就这样),我想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爱德华向莫代医生表示不做任何形式的整形手术,而是要尽快回到正常生活中。

“现在这个样子?”

医生有些不太高兴,右手拿着爱德华写的字,左手按住爱德华的肩膀,把他拉到镜子前。

爱德华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肿胀的脸庞,嘴里有黏稠的液体,这是一张不完整的脸,特别古怪。肌肉皱在一块儿,就像一屁股坐在乳白色的坐垫上,形成了一些浅浅的沟壑,脸中间的部分,肌肉组织来回伸缩扭动,使得一部分肌肉皱到一起。脸上的洞就像一个火山口,比之前那个弹坑要更深,依然是红的。就像一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吃掉了自己的整个脸颊和下颌,却没办法再弄回来。

“是的,就这个样子。”爱德华确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