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年,郑廷贵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耷拉个脑袋,脸上没个笑模样儿不说,嘴还时常嘟嘟哝哝,具体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过去,走在街上,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极有派头,遇到熟人,他看得上眼,当然多是旗人,便唠上几句,若是与他身份不匹配的,他点个头就算赏对方的脸了。是啊,不怪他摆这个谱儿,地道的前清遗老、正宗的八旗子弟,当下又是满洲国,小皇帝回到这龙兴之地。这对梦中都想回到大清,家中供奉着康熙爷御赐的免死牌和黄马褂的郑廷贵,焉有不趾高气扬之理?

可是这满洲国才建国一年多,郑廷贵兴奋度怎么就下降得这么快,莫不是他遭到什么变故,还是他神经有些错乱?

家人不解,尤其女儿郑永清,按说女儿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父亲有什么心思,她最该清楚的,但郑心清却真的读不懂父亲。后来,发生一系列的事儿,郑心清慢慢回味明白了,倘若她当初不曾去日本,倘若她性格不曾改变,倘若她一直生活在父亲身边,或许她会深入到父亲心里,或许父女之间不会生出无形的隔阂,那样父亲有什么话都会对她说,自然,她也会以一个女儿的细微去劝慰父亲……可是这一切都悔之晚矣。

儿媳马明玉,操持家事,孝敬公公,但毕竟是儿媳,面对很讲究旗人规矩的公公,她不好过细探询公公的事情。对于公公的变化,她也担忧,时常有意无意与丈夫,说起公公,让丈夫关怀和劝解下公公。

郑永清叹声地:“你当我不急啊,可我的话他听吗?他老要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唉!脚上泡,自己走的啊!”

马明玉听出丈夫这话中有话,她似乎猜到公公的“病根”在哪儿:

“东西没就没了吧,就当让狼叼去了,我就怕老爷子钻牛角尖,心里总寻思这事儿,窝囊出病咋整啊!”

郑永清:“都是那些破烂东西闹的……”

两口子说的这东西,就是郑家从祖上积聚下的古董,在众人眼里,绝对称得上稀世珍宝,可郑永清始终对这些家传不感兴趣,所以才说是破烂。

马明玉:“瞧你说的,还破烂东西,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

郑永清思忖着:“要不你回去跟爹说说,让他老人家劝劝咱这个阿玛?”

其实郑永清这话是多余,作为郑廷贵的亲家及多年好友,马万川何曾不知郑廷贵心中的愁结,又何曾不苦口婆心相劝呢!

过去,郑廷贵隔不上两天,便来马家大院,现在来得少了不说,即使来了,也不像以前,喝上几盅,天不黑不回府。当下,不是马万川怠慢,也不是郑廷贵生疏,而是郑廷贵心中不快,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过去,马万川话少,郑廷贵喋喋不休,现在马万川话多了,郑廷贵喃喃无语,且心不在焉。

“我的老亲家啊,我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呢?”马万川不止一次这样开导郑廷贵:“我问你,你有那么多的家产,还在乎那些瓶瓶罐罐?心清这闺女早晚嫁人,永清两口子,又不看重那些东西,等你没了那天,你能带到土里去呀?依我说呀,就当你祖上没给你留下那些东西,或者就当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了,自己图个心净多好啊!”

“你说我孝敬的古物,能到皇上的手里不?”郑廷贵一根筋似的这么喃喃自语,说明根本听不进去马万川的话。

马万川真是哭笑不得:“你就当你的宝贝都摆在你那个小皇上屋里了,你还寻思他干啥呀?你心甘情愿贡献的,咋的,后悔了?”

“要是皇上天天能看到我奉敬的古物,那我这个做臣子的……”郑廷贵说到这儿,脸上现出一丝幸福笑容。

“嘿,我说大辫子,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我估摸着,小皇上不单看到了,还在心里夸奖你的忠心呢!”马万川若在以前,这话肯定是取笑郑廷贵,现在他顺情说话,是真怕郑廷贵抑郁成疾。

郑廷贵收起笑脸,失神地:“不对,这些宝物要是到皇上手里,皇上咋的也得赏赐我一番,可一年多了,圣明的皇上,连个话都没传下来,肯定这事儿出岔头了,而且这岔头,就出在酒井身上……”

“你呀,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马万川早就猜测到,酒井这个贪得无厌家伙儿,在欺骗郑廷贵,为此,他不止一次提醒郑廷贵,但心系大清的郑廷贵听不进去。而今,他不好埋怨郑廷贵,那样郑廷贵更无地自容了。

郑廷贵精神如此颓丧,根源就在所奉献出的大批古董,不,准确说,应该就在酒井身上。当初,小皇上复位,他不知该如何表明心迹。酒井趁机鼓噪郑廷贵挑选一些上好的古董献给皇上,郑廷贵自然欢喜。先后数次,将成箱、成批的古董,交给酒井,欲通过酒井运到新京。待家中那个蕴藏宝物房间,几乎空空如也,这时候,郑廷贵似乎有点如梦初醒了,倒不是他舍不得,心疼了,而让他醒来另有原因,一,至今皇上没有任何赏封。二,酒井逐渐疏远他,或者说根本不理睬他了。当然,儿子被降为营长,他心中大为不快。更重要的是,一年过去,皇上还挂着执政的头衔,并没真正登基,这是最让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且失望之余,他不由联想到那些宝物的真正去处……记得,有一次说到八大山人的画,女儿曾说次郎在酒井处见过,现在想来,更增加了他的疑虑。为了彻底扫清心中的疑虑,他去找酒井,想直言问个明白。不料几次去省公署,都被酒井的副官挡驾。气得郑廷贵站在门外,大骂一通。此举招来几个宪兵,差点又把他抓到宪兵队……

女儿郑心清的日本哥哥,酒井的儿子次郎,一如既往地来郑家,只是次数稍少一些,但两人感情似乎与日俱增。

郑廷贵过去对次郎的印象颇佳,随之对酒井的猜疑与不满,势必影响他对次郎的态度,由热变冷且不说,有一次,他板着脸,让次郎给其父亲捎个话,说他不想高攀酒井,希望酒井别做对不起朋友,昧着良心的事儿。

次郎谦恭地询问清郑廷贵,对父亲不满的具体事例。

郑廷贵没正面回答,只是让次郎回去问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