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贵是吉林市有名的前清遗老,所住的宅院,也是清式建筑,典型的三套院,比天子脚下的北京和奉天王爷府的四套院,少一套,原因很简单,祖上未曾封王,住四套院,有违大清律制。不过,这三套院,也够气派的了,用郑廷贵的话来说,要不是祖上福荫恩泽,世袭皇恩,他及他的家人,不会生活得这么滋润,所以,他一直念念不忘大清朝,时时刻刻想着皇上。

郑氏家族,属镶黄旗,其祖上最发迹、最辉煌,曾是圣祖爷康熙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就是这个四品侍卫,奠定了郑家世袭官位的基础,也是最值得郑家后代称颂和引以为荣的。因为这个侍卫,为保圣祖爷,险些送了性命。那是康熙三十六年,康熙第二次亲率大军,征讨叛匪噶尔丹,在内蒙古草原上,大军前行压进,康熙在后军帐中,这天夜里,噶尔丹的小股流匪,袭击上来,侍卫为保皇上,拼力厮杀,待天明后,把流匪全部消灭后,郑廷贵的祖上,那位四品侍卫,身中十六刀,奄奄一息,鲜血把皇上恩赐的黄马褂,都染红了。此番忠心与勇猛,深得圣祖爷的赞赏。班师回朝,亲笔御赐一块免死牌,凭这块牌,可庇佑郑家三代,无论郑家的人今后犯了什么大罪,免其不死。后来,郑家后辈又出过几位武官,不知是冥冥之中,还是吏部不想让郑家后代功高盖祖,反正官位再也没有超过四品的,等到了郑廷贵,只落个八旗子弟,吃着朝廷的奉禄,享受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即便如此,作为郑氏谪传的郑廷贵,没一丝怨言,一如列位先祖一样,还是把他那块免死牌,作为万世之宝,供奉于大堂之上。同时与免死牌一同供奉的,还有祖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岁月蹉跎,时代变迁,但郑廷贵永远不变的是,每遇祖上祭日,或逢年过节,郑廷贵都要率全体家人,给免死牌和黄马褂恭恭敬敬上香,而后跪下磕头。通过这种仪式,时时提醒他及后人,不能忘了大清,时时想着大清。为了让下一代记住大清,将来长大了,为大清效命,儿子出生时,尽管大清已风雨飘摇,独木难支,他还是给儿子起名叫永清,盼大清江山永在。后来有了女儿时,大清已不复存在,郑廷贵伤感不已,万念俱灰,给女儿起名心清,意思心中永远怀念大清,希望有朝一日恢复大清。可是一腔情思,能否如愿,只有天知道了。就在他的心情,越来越灰暗时,酒井完造来到他身边,在酒井的启迪下,他看到了大清熄灭的火焰,似乎有复燃的希望……

起初,与酒井相见,郑廷贵只当是朋友重逢,对酒井在领事馆当什么官,在吉林市做什么事,并不感兴趣,后来,随着交情的加深,进一步的接触,他觉察出,酒井不是一般的日本人。比如说,酒井知道他对大清难以忘怀,敬佩之至。他说中国之所以战乱不断,四分五裂,就是因为推翻了清王朝,没有皇帝的统领。这话说到郑廷贵的心坎。他还吹嘘日本国力雄厚,军力强大,人人效忠天皇,而这个天皇,类似大清的皇上。郑廷贵对日本早就有所了解,对日本君主立宪的政体也是比较称赞的。酒井还神秘地对郑廷贵说,日本天皇对躲在天津的小皇上宣统极其同情……酒井说他只能点到为止,还说有一天会让郑廷贵高兴得跳起来的。这话让郑廷贵将信将疑,但他做梦都想回到大清,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此一来,两人的感情在原来的基础上,与日俱增。

女儿心清去日本,也是酒井怂恿的结果,他说一是报答郑廷贵的无私帮助,二是,心清在日本学到知识,将来会对重建大清做出贡献。他还遗憾地说,要是永清没在奉军,去日本军校学到本领,将来肯定能成为重建大清的栋梁之材。这点郑廷贵挺认同,奉军不少高级军官,都是从日本回来的。酒井信誓旦旦地以酒井家族的名义,向郑廷贵保证,如同培养自己孩子似的,培养郑廷贵的女儿。郑廷贵本来就是一根筋,加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大清,同意将女儿送往日本。儿子郑永清放心不下妹妹,不同意,被郑廷好个责骂,说儿子胸无大志,安于现状。孝顺的儿子,拧不过他的阿玛,只好作罢。马万川也不同意,说心清已指腹为马家的儿媳,他甚至威胁说,如果两家婚事,因心清去日本吹了,郑家不能后悔。不想郑廷贵反将马万川一军,如果马明堂从北京弃学回来成亲,他就不让女儿走,还说旗人习俗,十五六岁出嫁也是正常的。这着实令马万川为难。郑廷贵知道马万川说的是气话,他笑着对马万川说,女儿早晚是马家的媳妇,去礼仪之邦学习点规矩,回来后,也是为了孝敬公婆。他不敢说是为了大清,那样马万川肯定得嘲讽他这个大辫子异想天开,说不定还要骂他个灰头土脸,在斗嘴上,他永远不是亲家的对手。马万川见阻止不住,只能劝郑廷贵,不要与酒井来往过深,说酒井老谋深算,郑廷贵与其交往,绝非是他的对手。郑廷贵已被酒井洗过脑,把酒井视为知己,对马万川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郑廷贵怎么也没想到,酒井鼓动郑廷贵把女儿送到日本,就是要把郑廷贵牢牢控制在手里,让郑廷贵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郑廷贵自然不自然的做起酒井的帮手,例如,他的好多市面房子,都租给酒井,有的开了日本商号,有的成了日本人做办事机构和住所。有一天,他喝多了,拉住酒井的手说,要是宣统能回到这龙兴之地,他愿意把所有一切都奉献给皇上,包括他的生命。这话让酒井好生感动。但只有一件事,他没帮上酒井,那就是酒井想通过他,与马万川结为朋友,还有,酒井想从马万川手中,给迁移到吉林市附近的日本拓民,买些土地和山林。郑廷贵为难了,他知道马万川不喜欢日本人,更不会与日本人做生意。他曾试探过马万川,也带酒井去见马万川,没有任何奏效。不过,他对酒井许下海口,终有一天,他要让马万川成为酒井的朋友,在他看来,酒井手眼通天,是个好人,能人,如果马万川若不与酒井相交,那是马万川的损失。他与酒井都在寻找机会,没想到,机会来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创造这个机会的竟是马明满。

人命关天,圈楼的事闹大了,当时,马明满等人,见犬养抽搐几下不动了,又听着老鸨子尖叫着打死人,立刻都傻了,接着作鸟兽散,跑出去,各奔东西。日本领事馆来人,把犬养抬走,警察署也来到现场勘察。问过老鸨子,很快确定凶手身份。接着督军府也过问此事,因为日本领事,正式照会,提出抗议,要求必须抓到凶手,严厉惩办。平时,也有日本浪人,酒后在街上寻衅,与中国人发生冲突。日本领事馆都很少出面,当然了,这也是变相的纵容浪人,搅乱市面的秩序,他们好混水摸鱼。这次不同,犬养是领事馆的官员,他们认为马明满等人有背景,也就是说,马明满等人很可能代表着一种势力,甚至有官府的支持,有目的向日本政府挑衅。

督军府的熙洽参谋长,素来亲日,他一面安抚日本领事,一面命令警察署,缉拿凶手,给日本领事馆一个满意的交代。很快,与马明满共犯的几个人,包括胖子,瘦子,都陆续到案。这些酒肉朋友,吃喝嫖赌时,一个赛一个,进了局子,见到刑具,还没等警察皮鞭沾凉水,抽到身上,都吓尿裤子了,如实招供。最后,首恶不用说,自然是马明满。但警察耗神费力,全市搜索,也没抓到马明满。

熙洽震怒,把郑永清找去,让郑永清传话给他的岳父,必须交出马明满,他没亲自去马家,一,他也觉得为一个日本小官员的事,抛头露面,有失身份。二,马万川是商界名流,碍于情面,相见后,有些话不好说。他对郑永清说,如果马万川交出马明满,或许有回旋余地,反之,日本人不依不饶,那就不好收场了。郑永清说,他会如实把话转给岳父,不过,他又说,闻听此事,他已去过岳父家,但家中确实不知道马明满的下落。说这话时,他察言观色,本想求熙洽在日本领事面前,帮他二小舅子开脱一下,见熙洽正在气头,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马家也乱成一团,警察第一时间来了,见到马明川,自然还是很客气。说清原由,只求带走马明满。马万川明白事理,对警察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假如儿子真的触犯天条,他袒护也无用。只是他确实不知儿子现在何处。他说不会让警察无法回去交差,可以里外搜查。警察说例行公事,在大院草草寻看一下。他们也知道,偌大的院子,百十多间房,藏匿个人,是不好找的,掘地三尺,为日本人,犯得着吗?告辞后,在院外下了两个暗哨,也算是认真的办案了。

明金娘急得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不住地对丈夫说,赶快想办法,救救儿子。还说儿子若被抓到偿命,她也不活了,不,就是蹲大狱,受苦遭罪,她做娘的心里也承受不了。

马万川在外人面前,神情镇定,话叫得也响,独自与家人在一起,想到儿子犯的是命案,他心里也惶恐和害怕。儿子在父母心中的分量,永远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能不急吗。

明金娘哭着说:“他爹,咱们不管花多少钱,也得把小二保下来,对了,你不是跟官府的督军,张作相挺熟吗,你舍下老脸求求他,不行,咱们给他大洋,给他金条……”

马万川何尝没想到张作相,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张作相没在吉林,再说了,真是见到张作相,他怎么能开得这个口啊,姑爷来时,也说了,死的是日本人,官府也怕挡不住日本领事馆的压力……

明金娘:“他爹,都这么时候,你就别舍不下脸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你……你也知道,小二,不像那三个孩子,从小就……”

“你别叨咕了,还不是你……”马万川心绪烦乱,本想说还不是你惯的,但扪心自问,这话能说得出口吗?

明金娘:“我的小二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马万川长叹一声,只因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与明金娘特别偏疼这个二儿子,也就因为过于太偏疼,才导致过于放纵,为此,他曾自责过,但自责又有什么用,现在又出事了,而且踪影不见,他最担心的不是二儿子被警察抓住,而是怕落到日本人手里……他知道好多日本人,尤其一些日本浪人,明里暗里,什么狠毒的事,都能做出来……

马明玉见母亲哭天抹泪,父亲心力交瘁,她既担忧弟弟,又心疼父母,劝慰母亲,说会有办法的,她说这话,是因为听父亲和丈夫多次提到,关键是日本人逼得急,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眼前浮现出常在家中见过的酒井。她知道父亲不愿与酒井接触,便婉转地说让公公找找酒井,看酒井能否帮上忙。马万川救子心切,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马明玉知道父亲没言语,也就是默许了。在此之前,她曾与丈夫商量过,丈夫说出心中的疑惑,据他所知,那个犬养被抬到领事馆,到底是死是活,没有一个准确说法。警察署说若按命案处理,需要验尸,日本领事馆却支支吾吾,要求先要抓到凶手。还有,直觉告诉他,日本人过度渲染此事,似乎另有所图。

郑廷贵对儿媳提出,通过酒井探知日本领事馆的虚实,爽快答应,他说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大的惊动。正欲去马家大院,找亲家商讨对策。至于酒井,他对儿媳大包大揽说,酒井肯定全力以赴,他说,酒井要是耍滑头,他敢用烟袋锅敲他的脑门。

马明玉笑了,紧张的心,松弛几分。自嫁到郑家,公公待她不错,当然,她也尽到做儿媳的孝道。她与丈夫,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自小就出入两家庭院,双方都是父母看着长大的。所以,相互间也就没有什么芥蒂。婆婆在她嫁入的前两年去世的,按旗人的规矩,公公再娶个福晋,或看好哪个丫头,收了房,侍奉左右,即便已不是大清朝,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公公没这么做,这也是马明玉敬重公公的一个原因。另外就是,马明玉进入郑家,公公就把家中,应该夫人做主的权力,逐渐移交给儿媳,还有,马明玉对旗人的家规,常常有意无意的违拗,甚至做得出格,公公也是装着看不见,很少加以申斥。

郑廷贵本想到日本领事馆去见酒井,又一想,为显亲近,还是把酒井请到家中,没想到电话打过去,酒井说忙于公务,来不了,这让郑廷贵大为不悦,最后,不得不亲自前往领事馆造访。

酒井真称得上是个老狐狸,见到郑廷贵,一脸的堆笑,指着案头的公文说,又有大批来自本土的拓民,即将到达,他忙得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