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市目前虽尚无日本军队,但日本机构,如领事馆,满铁办事处,还有一些日本所谓的民间组织,诸如商社及浪人团体之类,数不胜数,其面目也都不明朗,有的明显带着军事色彩。

马明金的营部及一个连驻在市区东大营,紧挨松花江边,另两个连,一个驻在隔江而望的团山子,一个连驻在龙潭山,离市区都不远,也就是说,他们这个营,是负责市区东面的防务,其余旅团,分散驻在吉林市的周围远郊及外县,所以说,真要是收拾市区的日本人,非他这个营莫属。

参谋回禀,各连主官就位,等待命令。

马明金是通过郑永清这个特殊渠道得到的消息,想必此时此刻,团部也该接到命令了吧?可电话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实在沉不气了,拿起电话,接通团部,对方是值班参谋,一听懒懒洋洋的问话,马明金就知道对方一无所知,他想问团长在否,又一想,这话多余,团长在辽宁的老家养病呢,半年多不理军务,他怏怏地放下电话。刚要坐下,电话响了,他复抓起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屏住呼吸,以为是郑永清代表长官公署直接下达命令。不想却是郑永清叮嘱他,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走漏大帅被炸的消息。马明金十分不解,争辩说应该做些必要的准备。

郑永清太了解马明金的脾气,连忙劝解着大舅哥,说这种事不是他与他这个阶层所能左右的,一切听上边,具体说就是熙洽参谋长的命令,他说到熙洽时,加重了语气,还说军中上层情况复杂,暗示大舅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马明金听到这儿,泄气了,也感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可是,对一个有责任感的军人来说,谁听到这个消息,能无动于衷呢?

参谋进来说,有连长来电话问是否有军事行动。

马明金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让参谋出去了。妹夫转述熙洽的命令,应当说是在马明金的意料之中,本来奉军对日本人的态度就有分歧,大致可分三种。一是亲日、惧日,这一般在高级军官中比较明显,可能是高级军官高瞻远瞩?这些人有的与日本政界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有的与日本军界的人是朋友,还有的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接触多了,自然“见多识广”,普遍的认知是:日本国力雄厚,军事强大,若发生争执,奉军不是对手,所以,与其对峙,不如结为盟友,借力打力,以此抗衡国民政府,使东北立于不败的独立之地。其实说穿了,高级军官多年来,养尊处优,家业甚丰,根本不想打仗。二是中下级军官, 也就是马明金、郑永清这个阶层,他们虽然对上司唯命是从,可是看到日本人在东北的势力越来越大,尤其看到日本关东军越来越放肆,十分不解,非常的厌恶,身为军人,不能保一方平安,这有悖于军人天职和天良。若说他们心中隐有一丝私念,那就是军中的升迁,靠的是枪林弹雨的厮杀,乱世英雄,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洗礼,方能显示自身的能力,才能坐上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官位置。第三就是最底层的士兵了,他们扛枪吃晌,是官长的棋子,是人们常说的“炮灰”。但他们又具有朴素的情感,军人的尊严,当看到日本人在街面上横行霸道,对中国人又吼又骂,他们极为愤怒,想不通长官们为什么对日本人一再忍让,甚至是忍气吞声。同时,他们对关东军所吹嘘的军人武士道精神,极不服气,同为军人,你手中有枪,我手里也不是烧火棍,战场上对决,无非生与死,所以,这些血气方刚的士兵,渴望有朝一日与日本人大战一场。

天黑下来了,护兵进来,欲送马明金回家。

马明金说他住在营中,并让护兵告之其他几位军官,也不许回家,身为军人,既然知道有特殊情况,就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

护兵出去了。

接连几天,马明金都没有回家,郑永清也是如此,这让马家大院的老爷子,马万川很是不安。

按说以马万川的性格,素来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儿,但这次不同,要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商人,而且称得上是巨商,富甲一方。对于类似这样家大业大的人,最祈盼的就是太平盛世,反之最怕的当然是战火纷争。多年来,即便是张作霖一统东北之前,前清至晚清,吉林都未曾发生过大的战乱,乾隆爷北巡,来到龙潭山,居高俯瞰,龙颜大悦,赞叹吉林市是“铜邦铁底”,“龙兴福地”。日俄战争以后,日本以租界地旅顺和南满铁路为延伸,逐渐渗透,吉林市也来了日本人,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人的势力日益巩固,不安定的因素也日益增大,这是最让马万川担忧的。他常对大儿子讲,有时也对姑爷子讲,因为这两个人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是他最看重的两个人,他铁口直断:中日早晚必有一仗。他走南闯北,来往于北京,天津等地,所见颇多,他说,别看中国各种势力,各方军头,争地盘,夺权位,硝烟不断,杀来打去。但那都是窝里斗,对生意人冲击不大,谁当政,都得从商人身上苛捐杂税,扩充军饷。日本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倭寇,是东洋人,如果他们冲进家门,骑在头上,要把你所有的家当,砸个稀巴烂,连个吃饭的碗都不会给你留。基于这种认知,马万川从来不跟日本人来往,甚至内心中素怀深深的敌意。

马明金骨子里讨厌日本人,是不是受了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呢?

郑廷贵来了,他的家,不,应当说他府上,离马家大院只隔一条街,穿过胡同,拐个弯就到,年轻时,他与马万川就是朋友,常来常往,儿女结亲后,两家几乎合为一家,他来得更勤了。赶上马万川空闲,他能从日出坐到天黑,酒足饭饱后,郑府派人来接,或马家派人相送,他才一步三摇地回去。有时,他打发人,或他亲自来请马万川过府,摆上他最喜欢的满族火锅,与马万川美美地饮上几盅。旗人都讲究享受,更何况郑廷贵是八旗的后代,祖上留下的家业,宅院、房子不算,金银财宝,青花瓷器,翡翠玉雕,古玩字画,就这些浮物,也够几辈子受用的。用马万川的话说,郑廷贵这个八旗子弟,年轻时是个“秧子”,老了是“闲散贵族”,但说归说,笑归笑,要是三天五日见不着面,两人都像缺点什么似的,仅此,足见两人感情相当不错。

马万川没等郑廷贵落座,笑着问:“看你这两步走,早上又喝了?”

郑廷贵酒量不大,每天三顿必喝,每喝必多,他嘿嘿地一笑:

“你还不知道我,就爱这口。”

马万川:“你一天不喝就打不起精神,要我说呀,你还不如把大烟捡起来,那玩意抽上,才提神呢!”

郑廷贵忙摆手说:“那是毁人的玩意,沾不得,沾不得……”

马万川笑说:“算你有记性。”

郑廷贵十八九岁时,与许多同族人一样,都喜爱上大烟,他阿玛在外地做官,回来发现了,一顿鞭打,把他吊到马棚,三天三夜,这一招儿挺管用,郑廷贵从那以后还真把烟瘾戒了。

“老哥哥呀,这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提短,我年少不谙世故,胸无志向,搁在现在,我说啥也不能碰那玩意啊!”

马万川笑说:“照你这么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啊,不会又想着有朝一日去侍奉皇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