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讲的是五个年纪、性格、身份、地位、容貌、思想、意志、情感、生活、名望不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如何在一个斗大的、拥挤的、噪杂的、光线不足的办公室里头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情形。

故事的背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部队的政治机关。正式编制21人。超编5人。帮忙打杂的除外,总共26人。他们分布在一幢门式三层楼的底楼朝西的楼道里。楼道里有六个办公室,一个卫生间和一个仓库。顺手第一扇门是干部科办公室;对门是组织科。顺手第二门是保卫科办公室;对门是宣传科。再过去就是卫生间和仓库。尽头是一道横门。横门长期不开,玻璃上灰尘厚实不透明。整个楼道阴暗。办公室的日光灯长明不灭。

26个人,是26个萝卜顶26个坑,上至部主任,下至小干事,都肩负繁重或者繁杂的事务,整日里忙碌不停。除了当班时光忙这忙那外,有人还通常额外加班加点。至于忙于什么,为什么忙,他们有的时光知道;更多的时光是不大知道。年年总结时节,他们都跟恍然大悟似的才清爽自个一年里头还干了不少事体。那时光,他们便认识到自个存在的价值,并为此欣慰。他们每日准时上班,挨时落班;同事间逢面招呼,客气有礼;过年过节,互相道喜问好。一踏进家门,各自都感到如释重负;有时光难免冲亲人发些牢骚,讲些单位里的奇闻轶事。轻松之作,各享其乐。总之,他们的日子和社会上的一般人比,无多少不同异样,情形相似,味道也差勿远。

这里当真要展开讲的是宣传科办公室里的故事。宣传科办公室里有5个人,他们是主官科长、教育干事老王、文体干事李兵、俱乐部主任上官江和新闻报道干事阿今。阿今免贵姓骆。这可谓是故事的人物。

时光是1980年代。

故事几乎没得情节,也没得好看甚至难看的女人。这很糟糕是否是?也许。不过也讲不准,还是先听着再说吧。

下面请听好:

讲起来,故事里头全部人物都很那个,干脆讲就是:很胆小。其中报道干事阿今年纪顶轻,当兵顶晚,进机关时光顶短。也就是他,胆量顶细,害怕东西顶多,程度顶深,日子过得顶焦心吃力。他是故事的主角。或者讲主人翁。

阿今的情况差大体上是这样:今年24岁。书香门第。家在杭州附近郊县。1982年到部队。1984年军校毕业提上干部。起先在新兵训练队当文化教员。后来领导看上他能写会抄的特长,便被调进机关。

阿今是个性格内向、好静不好动、文气不合群,待人客气温善、平时光谨小慎、微安分守己的“文人”,业余时光欢喜独个人看书、练字、写文章,还弹吉它。因为不合群,他不欢喜凑热闹,与人闲聊天也聊不了几句。不过,他弹吉它倒像回事,指法熟稔自如,叫不听音乐的人看得也舒服。他经常弹《命运》、《黄昏》、《秋思》等等有些淡淡忧郁的曲子,好像他内心很压抑似的。说真的,他确实活得不大轻松(这是后话)。此外,他的字写得也上样子,1985年参加全国一个什么硬笔书法比赛还得过奖。他的文章好像做得比不上书法出色。不过,应付写写新闻报道稿子,底力倒也绰绰有余。

在办公室里头,他的地位明显卑微于别人家。没准就是这个缘故,他整日里都跟背地里做上错事的孩子似的,诚惶诚恐,虚心多疑,不寒而栗。据他自个讲,他怕他们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也就是讲,科里除他自己外的四个人,他都害怕。当然,害怕的内容和程度是因人而异的。

四个人中,阿今顶顶害怕的是科长。

阿今所以顶怕科长,是因为他新来机关,力单势薄,各方面都需要科长关照帮忙,而且科长的权力决定着他许多东西,甚至能不能在机关呆下去的要紧问题。谁都清爽:在机关做人要扎根不容易,想成精更困难。机关的人事关系错综复杂,甚至莫名其妙。谁要是在里头没得一条自个的一条线、一丛根,孤零单人,恐怕是难以处得泰然,活出滋味来的。

没根就得快快寻根、扎根,是否是?

就是。

阿今是个聪明人,别看他平时间不吭不哈,其实他脑筋里的小算盘会拨拉得很。他知道,在机关没有一位能帮助自个讲话的靠山不行,而科长是他的顶头上司,顶能够帮他讲好话的,也顶能够讲他坏话。俗话说,县官不比现管嘛。所以,阿今下定决心要扎在科长的这“根”上,做科长的一个“忠诚者”。这种心理决定着阿今不可能不害怕科长。害怕至深哦。求谁怕谁嘛,这也是俗话,没错的。

科长姓王,和教育干事老王姓一样的姓。本家。当初,他俩一块都是干事时,机关的同志,尤其是本科的人,曾经喊他们大老王、小老王。当然,科长是大老王。现在,仍然原先一样喊叫他们的人已不多。因为,大老王已经当上科长。科长是领导同志,不能没大没小的喊,要有规矩,要有讲究,要在一称一呼间体现出你的敬意、他的地位。作为领导,科长的官职属于不大偏小,但在本科又是最大,加上又在机关,属于大领导身边的人,下面的同级别的领导,其实都是他的“下属”。所以,他的“不大偏小”,实际地位是“偏大”。

科里的人都晓得,科长是上海人,上海城里人,明年40岁。虽讲是上海城里人,其实倒像煞是个吃高粱玉米长大的山东汉,身高1米80,皮肤黝黑,熊腰虎背的,平时节骑一部小型凤凰车子,让人担心车身哪天会给他压垮。他走路总是耸肩,低头,目不斜视,跟遭受过什么老大的惊吓似的。他能把每个脚步都落得稳重、实在、突突有声。他讲话的声音也粗壮厚实。不过,他一般很少主动和别人家闲聊天,开玩笑,即使聊也往往见好就收,不放肆,不夸张。平时节,他待人有情讲理,没有官架子,工作中,他一向以检点和注意自个形象而著称,经常埋头在案头,说得少,看得多。起码表现出来是这样。他给人感觉有些落落寡合,但也不是不苟言笑,一彼一此,有分有寸,不含糊,不走样。他似乎有意在把自个塑成一个可敬又可畏的人物,有话意说一半,有事情三思而行,有情绪含而不露。总之,是个藏得很深的人。如今,他在科长的位置上已坐足四年,工作自然十分得心应手,写材料,订计划,总结经验,提出理论,都是一把好手。要讲底下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什么能够干好,什么可能干不好,谁能干,谁不能干,谁能干但没尽力干,谁不能干却尽着力,等等问题,他心底相当明亮。但他习惯或者讲欢喜装出一副不明亮的样儿。也许,他的高明也在于此:不动声色,大智若愚,似是而非。所以,底下人对他之心思总是揣摩不准,捉摸不定,有点“庐山面目”——看不透。

作为一个领导,想法子把自己思想藏深一点,和底下人保持一定距离,这似乎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还是一种要求。不过,科长心思一神秘,底下人深浅不知,就越发的怕他了。他们跟学生怕老师不公一样地怕他亲近别人疏远自个。怕自个感觉的和他心里实际想的有出入。怕他背后排难自个。怕他看不上自个。怕吃亏。等等。这类怕多半跟他们各自的利益得失关联着。调职晋级、评功受奖、走与留、上与下,等等“人生大事”,科长有权妨碍他们得到,也有力帮助他们得到。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害怕。撞上王科长这般深邃的领导,底下人恐怕会怕得更深远更复杂一些是否是?

就是。

前头讲过,阿今求着科长许多东西。确实如此。他来机关尽管已近半年,但正式编制还挂吊在下头部队,也就是训练队。能不能硬真调上来,调上来能不能借机调一职,类似问题,科长太有权力左右了。阿今借调来机关工作已不短时间,要是最后仍然不能把“借”字去掉,仍然回归原单位,对他当然极为不利,等于是两头落空;再说他在正排位置已干足年头,借调上来之机会调一职,直接任命为副连职干事,本是应该又可能的,只待科长美言一句、出一把力就行了。

以上是决定阿今走留、上下前程的大事。之外,还有诸多小事,阿今同样也需求着科长。譬如讲,阿今写通讯报道,常跟报刊社打交道,有时免不住要出去参加个笔会,改点稿子什么的,一出去便去十天半月;能不能去,去了回来给不给报销旅差费,这自然是科长一句话的事。再譬如讲,阿今家在外地,一年难得回去一趟,一回去总想多呆些日子,能多不能多,也是科长批多不批多的事。再譬如讲,阿今负责搞新闻报道,如今的形势讲究请客送礼,他阿今难免要给一些报纸编辑烧点香,这笔费用是科里承担还是本人承担,这也是科长看着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