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父亲一起走了。在你看信的时候,恐怕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地决定了。火车是七点三十分开,我和爸爸一同去桂林疗养院。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咱们的事,最终还是决定跟父亲走。我不能让父亲老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他和我彼此失去了二十多年,我们都因此与温暖隔离了。我和他是两个孤独的人,是真正懂得孤独的人。别人,包括你都不会懂得我们。安慰,也只能在我和爸爸之间产生:在他,谁也不能代替我;在我,谁也无法代替他。爸爸已经满头白发,已经开始拄拐杖了,而我希望成为他精神上的拐杖。只能这样了,杨燹,我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我懂得感情,我毕竟是诗人的女儿。我也知道什么叫爱情。爱情决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这是指你对于我。我不否认你对我百般体贴,我甚至对你的细致入微感到惊讶,因为这是你从前根本不具备的。你从不曾对乔怡这样体贴照顾。但你应该承认,你爱乔怡,你根本无法改变这种爱。

乔怡是个善良的人。她和你多么般配!我从前、现在、将来都羡慕她。你们应该相爱,你们相爱才是顺天应理。

你怜悯我,疼爱我,我并非不知冷暖。我感激你,从你身上,我改变了对人的看法,头一次感觉到:人,是可以信赖的。你使我换了一双眼睛观察世界和人,我的心灵因为这种新的观察在起变化……

我离开这里,将和父亲一起游览、疗养。到一个新环境里去,也许有利于我所有伤口的愈合。我多么希望健康起来,希望人们忘掉我曾经得过那样的病!……

别了,亲爱的杨燹。你想过吗:我拒绝和你结婚,正是我尊严崛起的开始……

别了!我会在以后长久的生活中怀念你。等战友们再见到我时,他们或许会认识一个新的黄小嫚。代我向所有的战友告别。

小嫚于凌晨四点

乔怡把这封信贴在胸前,薄薄的几页纸竟象大石板一样压住她的心脏……一个苍白矮小的姑娘,长着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脸上显出奇怪的老相;她轻手轻脚地沿着墙跟走路,似乎打算溜到哪儿去……于是人们叫她“小耗子”……

季晓舟忧心仲忡地走过来。他无心过问乔怡手中的信,只对她说:“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么难……”

乔怡忧郁地笑笑。杨燹仍背朝他们,独自凭栏。音乐由一个变奏,爆发出新的主题。雾在往高空升去,象是被愈来愈激烈的音乐逼退的。

“我还是下去看看。我得守得她近一点!”晓舟说。

“喂,我们和你一起去!”杨燹突然转过身。他怕季晓舟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吃不消。

三人在离去的一瞬,同时惊讶地站住了——一颗巨大的火球在晨雾中显出轮廓,周围的云成了红色,正在痛苦而剧烈地骚动着。那是太阳急于娩出血淋淋的胎膜。他们在这最壮观的诞生中呆住了……

而此刻,大汗如洗的萍萍正拼出最后的气力。她唯一的感觉是,她快不行了!就要死了!再也撑不住了——全是为了他(她)呀!为了这个生而逢时的小家伙……

野草摇曳着,从那里面陡然举出一面“白旗”,“白旗”上有血。大家吃惊地看着赞比亚……

他脸上毫无表情。但人们能看出他为牺牲的尊严而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