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声了。须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当年那样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请求她恩准。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凉,抖颤着,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举——一切都原封不动地重现了,区别在于那是开始,这是结束。他将她的手举到脸颊上。乔怡抬起脸望着他。宽大的军衣在他身上显得那样合体,正如他曾经说的,他天生来是块当兵的坯子。他这样健康,充满力量,每块肌肉都在军衣下不安分地鼓动着。他从来没有那种温柔的情感给予她。但他有那种情感,甚至比别人多,只是一经表现出来,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态地用乔怡陌生的目光注视她……他的眼睛居然也会有泪光。他怎么了?

他终于喘了一口粗气:“以后,你还愿意给我写信吗?”

“我会写信的,不过你别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水就够养活了。我不指望更多。当然不能写那么多信,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着年纪还不算太大,修修补补还能派点用场。写信,就往后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着……”

乔怡从他眼中看出,他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对她眷恋。乔怡的手轻轻地、仔细地在他脸上移动:那额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窝、浓密的胡茬,这手在做最后一次“巡礼”,因此它不放过任何一个优点和缺陷……

我并不是甜美精致的人,

长着浓髯,太阳晒黑的肤色,

灰色的脖子,并显出不可亲近的样子。

杨燹脸上带着自嘲,背诵了几句惠特曼的诗。乔怡这才体会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牺牲。”他说,“我们用牺牲替社会赎回点什么来……在我生活里,有多少比爱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谅解我吧。黄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却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对我解释那么多。按你想的去做吧……”乔怡道,“我该走了。”

“不要走,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里迢迢来了,将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为我来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过你,你到现在还疼。那是个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许人们有各式各样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动。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个干净。”

他放开她,点了根烟,狠狠吸了一口。“乔怡,你以为我在爱情上做最后裁决时比你的痛苦小吗?……我收到你的信,冲动得差点上火车去找你。可男人不能象女人,把爱情当第一职业。我今天跟你谈的,你都懂吗?……我只想要你明白一点: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乔怡侧过脸,泪囊失控了,让泪水泛滥着。杨燹的话她信服了。他变得博大了,宽容了,大山给了他大山般的胸襟。

杨燹,他的确变了。他身上属于华丽的那部分不见了,被那大山老林打磨干净。他曾经有过的那种骚动不安的热情,那种用心善良的破坏性,现在变成了力,一种思考和行动的力。他过去的生命象地面上飞湍的溪流,要冲毁一切似的蹦跳着;而现在的他却成了一条暗河,在地下默默潜流。她相信,他从来没恨过她,并至今仍爱着她。

可她心里那份爱往何处发落呢?……

“走吧。……即使呆到天亮,你终究要离开我。”

她仰仰头,想把泪控回去。她舍不得离开他,但越呆下去越舍不得。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