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崎垂下眼皮,季晓舟红了脸。乔怡在桌下狠狠踢了萍萍一脚。

“踢我干什么?我还把他往好处说了!这家伙(她指着廖崎)从穿开裆裤那时就没拿黑眼珠看过人!”

杨燹只顾大嚼,忽然爆发性地大笑起来,笑得店堂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没法子,”杨燹笑毕,拍拍廖崎,“老天爷给了你这么好的皮儿,又给你这么好的瓤,这运气让谁摊上就得学乖点,不然就得挨揍!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对别人就是一种嘲笑。”

廖崎沉默,须臾又仰靠在椅背上。他想,假如一个人有幸在生和死的分界线上站一会儿,在一种绝对孤独和无望的景况中待一会儿,他就获得了类似动物反刍一样的机会,呕出过去生活的所有细节,再咀嚼品味一番。看着季晓舟重新缝补后的嘴唇,他时时想起自己伏在那瘦削的溜肩膀上的情景。这还不足够鞭挞他素来的骄傲吗?何况他有了三个月时间用来静思:为了脊椎复位,他困在病床上,浑身能动的只有思想……

乔怡开始同情廖崎了,她觉得在这聪明的大孩子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她为他求情似的扫了一眼众人,但她立刻发现大家的眼里也都满含温存。在座的人都爱他。怎么会不爱他呢?会有人不爱一支尽善尽美的奏鸣曲吗?他就是一支那样的曲子。乔怡同样理解大家,因为他曾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不肯明白地承认对他的爱,而对他取一种玩笑式的嘲讽,打趣般的报复。他只要仔细在每个人眼底寻找,就能找到他期冀的理解。

“我想……”廖崎坐直身体,“毕业后仍回部队。”

萍萍“哦”了一声,然后看看大家。那意思在说:这家伙怎么啦?

乔怡笑道:“宣传队那院子已经拆了。”

“我可以到军区歌舞团,晓舟不是在那儿吗……”

萍萍瞪眼道:“你好接着欺负我们晓舟啊?还有完没有?……”

大家哄笑起来。

“你真的回来?……”季晓舟顿时激动得只剰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我不是头脑发热,或借着酒劲儿来这儿许诺……算了,你们谁有烟?”

杨燹掏出烟:“新学的?表示忧郁的道具?”

“别理他们——你说毕业后回来?”季晓舟怎么了?絮叨得象个小老太婆。

“我已向校党委打了书面报告。晓舟,咱们今后……”他吞吞吐吐地说,他怕眼下所有的话都会引出反效果。

季晓舟弓着颈子,用嘴唇探索着酒杯,下意识地一小口—小口地呷着酒。萍萍优心忡忡地注视他……

这时店堂门口又进来几个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其中四个少女象竹笋一样亭亭玉立,柔弱娇嫩。两个小伙子显然在充当“骑士”,一进门就替她们占了座位。他们大声谈笑,话语中显出他们的类别:一个骑士言必称尼采,另一个大谈罗丹、米开朗基罗、梵高与修拉!四个姑娘动辄“诗经”、“子日”、萨特与弗洛伊德。他们的谈话居然能够互不相干,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管把时髦的论点尽量发挥,使得那桌“时装青年”有关“活着有啥搞头”的讨论戛然而止。似乎整个店堂由于他们的到来变得亮堂了,也变得怯生生的了。他们生而逢时,浑身有一种隽永灵秀之气。那些稚气的脸,那些快活透明的眸子,表示他们和苦难、罪恶隔得多么远。他们都别着校徽。美术学院的小家伙竟把校徽别在牛仔裤后兜上。

“还差两把椅子。”一个姑娘娇声道,两位骑士争相效力。

“劳驾,这椅子你们不用吧?”

没有应声。那帮人已喝得酒足胆壮,一个个直着眼看着大学生们。

“对不起,那我搬走了……”大学生仔细地聚起笑容。

或许是这过火的礼貌惹恼了他们,挂十字架的小伙子忽然将两腿往空椅子上一搁。文明和粗野对峙。“简直象野人!”那边的女大学生在往火星子上泼油。“十字架”垂着眼皮,不动脚也不还嘴,表现出那种江洋大盗式的涵养。

“喂,”杨燹招呼他们,“这儿有空椅子!”他把大家放衣服挎包的椅子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