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大会的会场设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门敞开着,门口扎了一个又高又大的松门,两边贴着十分显眼的巨幅对联,两个民兵持着枪威风凛凛地守着门。院里熙熙攘攘,人声沸腾,正中坐着三百多名武装整齐的解放军战士,周围挤满了民兵和群众。

靠院子的北面,是刚刚搭起的一座大架台,李营长正在台上张罗什么,王群忙走上去,和他握手。骤然台上的气氛使他心情沉重起来。

原来,摆在面前的,是一座森严肃穆的大灵堂,有三丈多宽,上面用一张大白布棚盖起,左右与背后,均用白布缝起的巨幅帐幕遮得一丝不透。从棚顶垂直到台上的巨幅白布挽联,密密麻麻,挂了两三层,上面用白纸写着斗大的黑字。靠后面一排放着四张方桌,桌上铺着一层白纸,纸上一盘盘的鲜果、供品,摆得整整齐齐。正中间陈设着由纸工精制的灵堂。灵堂顶上,安着一朵大白花,两边的桌上放着两支蜡烛,白棚顶上挂着两朵用白布结成的大白花团,直垂在桌子的两端护卫着灵堂,显得更加庄严。灵屋中间,竖立着一个木制的牌位,上面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全区自土匪暴动以来,被敌人杀害的烈士名字。桌子面前,排列着二区各界人民送来的十多个大花圈,台子的前额,用白纸横书着六个斗大的黑字:“公祭誓师大会”。

这庄严精致的布置,不由使人回忆起对敌斗争中牺牲的烈士。他们为了革命,为了大家的幸福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面对着他们的英名,谁不为他们的不幸而下泪!谁不为他们未完成的事业而燃烧起熊熊的复仇火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万多颗心,一万多双眼睛在注视着祭台,放射出愤怒的光芒。

在这一片严肃的气氛中,司仪宣布大会开始。主祭人王群,恭恭敬敬地站到台中间,默默地对着灵位,然后,一阵鞭炮声响一过,机枪连朝天打了一排子弹,接着,“嗵!嗵!嗵!”三声鸣炮,两班子吹鼓手吹起了悲哀的调子。乐声一停,司仪就喊大家脱帽,向烈士鞠躬。于是王群开始读他亲手写的祭文。祭文读完,王群回过头来,红着眼圈,沉痛地看着会场,然后,慢慢地,低声而有力地说:“解放军同志们!各村干部、民兵同志们,乡亲们!”他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擦了擦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才又指着灵堂,继续说下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全区解放以来,英勇牺牲在敌人枪刀下的革命战士与英雄人民的灵位。我们每个人,都以沉痛的心情来纪念他们,祭奠他们。他们为了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为了我们大家翻身报仇,英勇壮烈地献出了自己珍贵的生命。所以,他们是光荣的!伟大的!我们活着的人,要以他们为榜样!”说到这里,他不由地提高声音说:“同志们!你们知道,我们二区还有上千的土匪没有消灭。”他用手比画着,又说下去:“我们要继续努力,一个不留地把它们肃清!不然,我们就对不起已死去的烈士们!”台子下,有的人在凝神静听着,双眼眨也不眨;也有的人不住地用手抹着眼泪,甚至哭出声来。

王群的话刚完,只见黎保慌慌张张地从台下分开众人,猛地跳上台去,走到王群身边,低声地问道:“土匪家属莫大桥的老婆来了,让不让她参加会?”王群还没回话,站在一边的徐翠就接上去说:“她过去是地主的丫头。我看,可以让她来受点教育吧!王区长看怎样?”

黎保还有点犹豫,王群把手一挥说:“快让她进来,受点教育也好!”黎保立即转身跳下台去,到大门口去叫她。

桂花从莫家大院跑回家后,一眨眼天就大亮了,她心神不定,恍恍惚惚,于是又从家中走到街上去听听风声。完全出乎意料,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莫贵给抓走了!”虽然昨夜离开莫家时,已知道民兵在监视着莫贵。但她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抓莫贵。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尽管莫贵劝过大桥当土匪,可他究竟解放后没有怎么得罪过民兵,干过什么大坏事呀!所以,当她一听说莫贵被抓的消息,就感到惊讶。这究竟是好或是坏呢?她一时还想不清。你说是好消息吧,民兵们会不会也把大桥抓去呢?因为大桥比莫贵的罪过还大呀!大桥到山里当了土匪,而莫贵并没有去。说是坏消息吧,这一来却再也不会有人来威胁她了。

快到中午了。一想起去开会的事,她又心事重重:去吧,又怕民兵们——特别是黎保,说自己是土匪家属,想帮土匪探信;不去吧,又不知道政府要怎么处置她和大桥这样的人。因此,她站在屋角边,如痴似呆地眼望着去区开会的人走完了,才慢慢地、身不由己地、糊里糊涂地走出了村子,远远地望着欢乐的人群,迟迟地挪动着脚步。

走进圩场,只见一街两巷,到处人声嚷嚷,纷纷议论着今天的大会。有的说:“要杀人了!”有的说:“全县各区都有代表来参加大会!”也有的说:“县里徐政委也来参加呢!”……这一切,对桂花来说,句句都是惊心动魄的!也都使她悔不该当初放大桥去当土匪。自然也使她对莫贵倍加怨恨。

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忽然有人传说:“大会开始了!”人们,潮水似的涌进了会场大院,桂花不由地一阵心慌意乱:进不进去呢?要是碰见了黎保怎么办呢?他不会把自己赶出来吗?她尽管这样想,可还是身不由己地跟在人们的后面,走近了会场门口。正当她犹犹豫豫时,不知黎保突然从哪里钻了出来,一声大叫:“站住!”然后,站到桂花面前,做个鬼脸说:“大桥嫂子!你也来了,今天的会,是公祭、誓师大会,可没你的份儿!”

桂花一见黎保,早已心惊胆战。听黎保这么一说,转身就要往回走。哪知黎保忽又上前拦住说:“你等一等,我去问问王区长。要是他准你参加,我黎保也没意见。”说罢,就往会场跑。

黎保刚刚进了会场,只见一位细高个儿,穿绿军装,腰扎皮带,长方形黑油油脸儿,面情严肃,精神饱满,行走有力的人,身后跟着几个背驳壳和冲锋枪的青年战士,从区政府那边走了过来。她忙让开了路,站在一边。等那人走近时,只见把门的民兵,忙举手行礼,并笑着打招呼:“徐政委来了!”桂花一听,心中暗想:今天的会真不平常,人家都说比县长还大的徐政委也真的来了,能听听他说些什么,该多好呀!

而这时,黎保已从会场跑出来,叫一声:“快进来吧!”桂花就跟着他,走进了会场。

会场里,到处是人,挤得满满的。桂花顺着墙边,挤到离台子很远的山根下,那儿刚好有一块大石头,她便爬了上去,才勉强看到了台上的情景。

台子上,人们正在诉说着土匪的暴行,怒火烧满了整个会场。解放军同志大声地喊:“为死难的同志报仇!为死难的群众报仇!坚决镇压反革命!”会场上人们高举着手,此起彼伏地呼出了愤怒的声音,表达着他们的心愿。整个会场,像一片沸腾的海洋,怒火紧紧地吞噬着人们的心身!

这些声音刺疼了桂花的心。此时,她远远地望见,苦主们退下台去,王群走向台边,高声地讲着活。由于离得太远,她又不完全听懂王群的话,仅仅是从他的手势、声音、表情,和一言半语中,大体上了解到:王群是在说,过去一年,消灭了很多土匪,也缴了土匪不少的枪,剿匪成绩很大,只是由于群众,特别是贫雇农,还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土匪的靠山还没有打垮,才没有彻底消灭土匪。王群还说,共产党的剿匪政策是为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服务的,对土匪,该杀的一定要杀,胁从的可以宽大,立功的还要受奖。……

大桥该不该杀呢?可不可以宽大呢?王群没有提到。这不能怪区长,因为二区这么多人,当土匪的也不只大桥一个,他怎么能一个一个提到呢?桂花这么一想,王群下面还讲了些什么,她就没听清楚了。似乎还讲到了贫雇农受骗当土匪的事,但,怎么对待呢?她没有听清。

正当桂花想着重重心事的当儿,突然,王群的话讲完了,会场里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负责司仪的那位同志,在人声沸腾中,不知讲了一句什么,立刻会场鸦雀无声了,一时静得令人不敢相信,好像有什么非常不平凡的事儿要发生了。桂花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台上。

果然,不平凡的事儿发生了,就是桂花在门口看到的那位比县长还大的徐政委站出来讲话了。他首先表示了对为剿匪牺牲了的人们的哀悼。然后,强调了这次公祭誓师大会的重要意义,县委对彻底肃清土匪的决心。接着,他号召:贫雇农一定要站稳立场,团结一致,和地主恶霸划清界限,勇敢地投入剿匪斗争,争取自己解放自己,彻底翻身……

这使桂花又一次陷入了深思:徐平又提到了贫雇农,自己和大桥也是贫雇农呀!究竟应怎么办呢?……这,这一定要找个人问清楚才行……

“要杀人了!”不知是谁的一声喊叫,把桂花从沉思中惊醒,她定神向台上一望,徐平的话已讲完,台子上正忙着拉桌子。不一会,民兵和解放军押上去三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会场更加轰动起来。站在桂花身边的人们纷纷谈论着:“公审土匪了!”“要杀人了!”“那个是林崇英!”“那个是国民党的伪县长!”“还有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这些人,桂花过去听说过,也许解放前还在莫贵家里见过呢!只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也不知人们审问些什么,只见一个个人跑上台去,泣不成声地在数说着,那三个犯人只顾点头认罪。桂花知道,这三个人,哪一个也不比林崇美和黄四保的罪恶小,真没想到,这些人也会有这一天,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到一阵疼痛,如梦初醒似的对自己说:“是真的,不是做梦。”

眼看着犯人被拉下了台,大会宣布结束,人们纷纷离开了会场,部队、村干、民兵,一队队,一群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会场,像一个个巨大的铁拳,将要击碎土匪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