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被山坡遮住了,凉风一阵阵吹来,傍晚的山阴道上,已很少行人。

蒋老九从苏振才那里,了解了解放军与人民政府的一些情况,向潜伏在圩镇上的特务和区政府里的奸细,传达了隐藏在深山里的匪首们的暴动计划,布置了相应的任务;临走,又在圩上散发了传单。这时,他正喜气洋洋地走下山坡。

几个月来蛰居深山老林的生活,使他感到外面的空气陌生而清新。刚出山时,他还感到对外面生活的不惯而有些神经紧张,这时,由于在圩上打了一转,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特别是侥幸地摆脱了小黄的跟踪,远远地离开了那包含着危险万状的区政府所在地,他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而且情绪也愉快起来了。当他想到很快就要到达他另一个猎取的目标——黄山村大地主黄维心的家时,他的情绪更加高涨了。因为,一方面,黄家会给他一顿丰盛的酒筵;另一方面,这次的计划一旦成功,这里又是他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天下了!作为一个胜利的使者,向他主子的部下传达命令,这简直是人生最惬意的时刻。于是,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周围还潜伏着的危机,得意忘形地敞开着胸怀,挥着鞭子,向黄山迈开了大步。

走进一片松林,蒋老九抬头一看,前面已是黄山村。不知怎的,他心中却突然被压上一块石头。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暗自叮咛:“听人讲,黄山村的民兵是二区的一支基干力量。民兵队长黄干,勇猛异常。万一不走运碰上他们,定然性命难保。况且,自己又不熟悉这个村上的情况,虽然认识黄维心,怎奈不知他的家在哪儿,如不小心,露了马脚,那还了得……”于是,他刚刚那股高兴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了。他忙掏出小手枪,放进裤子口袋里,四面张望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松林外面迈步。

正当他忐忑不安、心烦意乱,迟迟地走出松林时,猛然发现一担一百多斤的木柴堵住了去路。他扭头向柴担边一瞥,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生得脸圆腰粗,身如铸铁,脸色黑得起明发亮,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上身赤着膊,下身穿一条破旧的月白短裤;光着脚,上衣和草帽丢在身旁的地上。他正两手抱着膝盖,直向北边山上凝视着什么,听见有人走来,把头一转,两眼直向蒋老九盯来,一阵寒光,逼得蒋老九格楞楞地打了个寒战。蒋老九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声:“大哥,砍柴吗?”说时心中不住地打着哆嗦,暗暗思量:莫非是黄干?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早已把小手枪紧紧地攥着,而且熟练地拨开了保险机,枪口对准了砍柴汉子的前胸。

只见那位汉子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蒋老九一番,随即不慌不忙地说:“对不起,挡住了你的路。”说罢用手架起柴担,让开了路。

蒋老九抬步欲走,心中又一盘算:不怕,如今眼看天色近晚,附近无人,即便他是民兵,赤手空拳,又能奈何得了我?现下我手中有枪,情况不妙我就手指一动,结果了他,把尸首往山谷里一拉,依然走我的路!想到这里,他随即把鞭子向背后一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笑嘻嘻地抽出一支,递给那位汉子说:“大哥,吸支烟,我想向你问个路。”

那位汉子接过烟,对着蒋老九燃起的火柴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答道:“你问哪条路?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熟得很!”

蒋老九自我介绍着说:“我是山里的人,做穷买卖为生。解放前贩了两趟牛,有一头是在圩上卖给黄山村上的大坏蛋黄维心的,到现在他还没交够钱。现在,共产党来了,穷人翻了身,我这才敢找他算账,去要回牛钱。大哥,你认识他吗?他在家吗?”

那位汉子怒冲冲地瞪了蒋老九一眼,举目四下观望一番,然后,低声怪道:“黄维心是我家大哥,谁敢背后骂他?”他的两只大眼,一直在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蒋老九,好像要看到他的骨头缝子里的东西。

起初,蒋老九看见对方满面怒气,顿时大惊失色,心想:坏了,果然碰上了民兵,便赶忙扣住小手枪的扳机,以应急变。及至听到对方怪他不该骂人时,才把心放下,转忧为喜地说:“你——也是老财!”

那位汉子仍很不高兴地说:“老财我不是,你不要乱讲呀。过去我只不过帮我家大哥的忙,就挨农会狠狠地整了一顿,说我是狗腿子,不准我入农会。”

蒋老九半信半疑地又接着问:“那你到底是谁呢?”

那位汉子说:“我是黄维心的堂弟,小字更心。解放前后,在黄维心家当长工。减租时,农会把我赶了出来,才不得不自立门户。唉!少这没那的,一个人吃饭,真是难呀!”

蒋老九一听,原是自己人,就又警惕地向四处观望一番。这时,日落西山,夜雾将起,附近冷冷清清,杳无人影,他随即向前凑了凑,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面前的汉子。及至张开了嘴,他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生得四平八稳,威风凛凛,不禁一惊,把快要出唇的话,随着一口冷气,吸进肺腑。继而又欣慰地心头自语:好,要不是我当机立断,险些有负副司令的嘱托,误了大事。这样,他又在惊恐之余,略显三分得意,忙眯起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那位汉子似乎看出了蒋老九的神色不对,就大声大气地说:“咳,你这个人真怪!想说什么,怎么张开了嘴,又不说了?我看你不像个要牛钱的!”

蒋老九忙赔着笑脸说:“没,没有什么,我是想说,骂了你家大哥,请你莫见怪呀!”

那位汉子听了,就皱了皱眉说:“不必客气,天色不早,你就去吧!从这条小路过去,绕到村子南边,靠东南角那一家最漂亮的楼房,就是黄维心的家。”说着,就挑起柴担,准备动身。

蒋老九还想说些什么,看看对方急于要走,只好说声:“谢谢!”转身便走向小路。走不多远,他回头望望,那个汉子已担起柴担回村去了,这才放心地向黄维心家奔去。

那位汉子是谁?正是徐翠向王群提到过的,莫家山行政村民兵队长黄干。他这天没去赶圩,因为老婆快生孩子了,不便爬山越岭地干重活,他才抽空到山上去砍担柴火回来,想不到途中遇上了蒋老九。刚一见面,他就发现,来人神色不对。当他发现对方要去找黄维心要什么牛钱,更加引起他的怀疑。开始,他想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生擒活捉了这个坏蛋,但又想到要钓大鱼,便机智地骗过了这狡猾的敌人。眼看这家伙即将投入网罗,他便放大脚步,飞快地进了村子,转眼来到自家门口,把柴担呼通一声放在院中,然后急急忙忙撞进门去。

他老婆李桂英——一位细长个儿、鸭蛋脸型,生得和黄干同样结实的女人,正在门里边的灶前煮饭,一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忙丢开灶下的火,盯着他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黄干顾不得去与老婆多说,气喘吁吁地跑到床前,伸手拿起那支捷克式步枪,咔嚓嚓地拉了一阵枪栓,子弹噗噗地落到了床上。然后,哗的一声,把一排子弹,重新按进枪膛,这才回头应李桂英一句:“有土匪!”说着,拔腿就向外跑。

桂英吃了一惊,忽地站起来,双手拦住黄干说:“什么?讲清楚些!”

黄干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见老婆拦住了路,简直急得快要跳起来:“快,走开!等会土匪跑了。”说着就要往外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