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死,你为啥和那个胖叔叔好?”有盼眨着晶亮的眼,眉头挤出天真的疑问。

“瞎说,这是谁说的?俺去撕了她的嘴!”翠儿自然想到了是“她”,而不是“他”,传这样的闲话,定是山西女人这样的臭嘴。

“是哥哥说的。”有盼一指门口,正蹲在门口啃玉米棒子的有根忽地站起,一个箭步便跑。翠儿忙追去一把擒住,八岁的有根颇为强壮,竟挣着要跑:“放开俺,放开俺!”

翠儿怒急,羞得抡起巴掌,本来冲着脸去,半途拐向屁股,啪啪地打出了声。有根哇哇哭起来,翠儿又怕,便拎着两个孩子进了屋。

“说,你咋和弟弟说的?”翠儿关上门,吓唬人一样将笤帚疙瘩放在手边,但看了一眼又拿开了,看见这笤帚,她便没脸打这孩子。

“俺听见了……”有根擦着脸上的泪,但更多的又流出来,“俺听见你和胖叔叔了,村里人也在说,说你们的事儿。”

“胖叔叔治好了你娘的病,知道不?别的事没有!谁敢胡嘞,娘就打烂她的头!”翠儿哇哇吼叫,叫了几声便哭了,她实在没这底气,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昨晚她还在想,如果汉奸刘冒险又翻墙进来,她该怎么办呢?田中一龟下了严令,再没人敢在半夜走出营房进到村里。那一顿杀戮或许也是给汉奸刘看呢。

老旦啊,你这一走四年半了……是死了吗?真的是死了吗?翠儿看着委屈的两个孩子,一直坚持的信念正在弯折,她该怎么去面对这模糊的事实?如果没死,鬼子占了半个中国,他不也回不来?鬼子占个几十年,有根都成了爹了,她又如何能等这漫长的岁月?孩子的眼泪点醒了她,回首这几年,竟也过得飞快,就这么守着寡直到……直到什么呢?这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呢?

翠儿蹲下身来抱住两个孩子,紧紧地,像怕他们也要离开一样:“孩儿啊,你们的爹……能回来的……”

“回不来咋办?”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有盼开始问出一个个刁钻而简单的问题,句句戳着翠儿的心窝,句句刺着她羞愧的耳朵。

袁白先生独自去了炮楼,村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就像田中一直没杀他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鳖怪摊着尺把长的小胳膊诉说无辜,说他还在睡晌午觉,老先生写着写着字就走了,他已经四年没有出村子,连村口都没有迈出去过。但确实有人看见他进了鬼子营房,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

各种猜测仿佛都无法说明老先生的去意,找鬼子拼命?不会,老头虽然不老,可捉院子里的鸡却费劲;去和鬼子聊天比书法?那就是疯了,此田中早已不是彼田中,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更莫非,老家伙绷不住了,瞧着汉奸刘蛮滋润的,看着民国这没戏唱的样子,想赶在老花了眼之前投奔鬼子了?

任何猜测都被村民的唾沫淹死,还是鳖怪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老先生的想法,怎么能让咱猜透了?”

村子里静静的,炮楼里并无狗叫或皮鞭的声音,鬼子在下面站得笔直,伪军背着枪懒洋洋走来走去。一个时辰后老先生回来了,仍是慢吞吞迈着步子,他进了村子乡亲们才围上去。

“我去和鬼子讲讲道理。”袁白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回了屋子。乡亲们知他脾气,也不敢问,各回各家继续猜着。翠儿却不管,绕了个圈儿走到袁白先生门口,鳖怪坐在那儿擦着喇叭,见她来了头也不抬道:“进去吧,先生等你呢。”

袁白先生又在写字儿,却不是一个个大字,而是一大张纸上写着豆腐块一样的小字。翠儿不敢打搅,只点了头便坐下了。袁白先生继续写着,毛笔轻轻走着,像他慢吞却扎实的脚步。

“鬼子就是鬼子吧?”袁白先生没回头说。

翠儿嗯了一下,声音不大不小,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翠儿,今年像是八路最苦的一年,也是鬼子难受的一年。”袁白先生写完了,放下笔,洗了手,坐在他的老藤椅上。

翠儿又嗯了一下,声音比刚才还小。

“翠儿,汉奸刘可能要出事,我建议你躲一躲,避一避。”袁白先生拿过套着棉套的暖炉,像摸着一只猫。

“您……啥意思?”翠儿脸有些烫,但不敢摸,老先生的眼睛似闭非闭,就是他闭着眼,也什么都能看到呢。

“你可以出去走走,就说去看亲戚,板子村不是安生之地,这个田中一龟已经吓破了胆,吓破了胆的人做的事儿更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