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都是北伐时候长出的铁门脸儿,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可大了去了。74军和100军军长都是王耀武,打的是第九战区的仗,其实归第六战区督训——这是老头子故意安排的呢。第10军和44军、29军可全是第九战区的。第六战区支援常德,没有派离得最近的99军,说是怕日军转向第六战区,因此把长沙的第10军山高路远地叫过去。第10军军长方先觉是个猛汉,也是个愣头青,瞎迷糊眼就来了,打了二百里路,自己差点都填进去。虽然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可战场上事关生死和实力大小,各战区老大都不是吃素的。咱蒋委员长那时候在开罗开会,军事委员会硬是指挥不动第六战区薛岳长官的一兵一卒,后来只能蛮干,改了第九战区和第六战区之间的分割线,这才把他的99军调入战场。那个第五战区的李宗仁司令更是过分,全装作没看见,军委会再三电令出兵,他才派一个不痛不痒的33军过来,打了两仗就说伤了元气,不走了。鬼子为啥总能挡住咱们的援军?因为好几支援军根本没有玩命往前冲啊,大家都看得真切,谁往前死冲,谁就是方先觉!鬼子拿出这么大本钱打常德,几个师团攥成了一个铁疙瘩,咱们可好,一个个鸡蛋往上砸,要不是蒋委员长从开罗来了手谕,死令第六战区和第五战区全线攻击,死令第九战区不惜代价,常德一战打成什么样,天晓得!”

胡参谋用筷子在桌上画着,在此时猛地一顿,点得老旦心头一颤。

“上高战役里的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阻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这一回就让第10军的方先觉摊上了,为了给你们增援,他的部队先打成了残废,他何功之有啊?报纸上根本见不到!”

不知是说得兴奋还是酒气回上来了,胡参谋打出一个嗝来,他顿了顿,一把抹掉了桌上的图道:

“除了这些大的,就还有部队单元之间的差异。老兄啊,你掰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蒋委员长的中央军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却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谁不知道老蒋的道道?黄埔最亲,同乡其次,那些军阀变过来的部队,总是推在前面当炮灰。呵呵,要说起咱蒋委员长的本事,当年剿赤匪的时候,他故意放红军入黔,中央军借机大举入黔,红军没剿完,却把个贵州的王家烈剿了。可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就拿李宗仁来说,没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多走两步,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各大战区司令长官十年前的故事,心里就有个数了……”

这一坨庞大的理论从天而降,像重磅的炸弹轰击着老旦弱小的智力,老旦第一次听这么复杂的关于一件事的拆解,但听懂的那一些足够令他伤心难过,于是他皱起眉头,攥起拳头,额头的筋都跳将起来。朱锦伟见老旦听得难受,也发话了:

“志仁兄言之有理,更见透彻,老弟着实不如。老旦兄啊,往前增援最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虽然战区不同,但也是中央军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可是偏房儿,美国人的武器根本轮不到的溜边儿部队,要是像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连个渣都剩不下!我们冲进常德又被打回来,跑都要死那么多人为啥?啊哈,我们真是打不过啊……要不是跑得快,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

老旦慢慢回过神,身上像冒着热气,心里却冻成了冰。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岂止勾心斗角,简直是相互出卖,就像刘副院长这种人一样。大好的战机贻误了,极好的态势没打胜,充其量是个小赢,各方慢悠悠打着牌,却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王立疆出去找援军被俘而死的惨状,他的心猛地抽着、疼着。他愠怒地环望着这三个颇享受他们这“幸运”的友军,没好气地说:“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

三人收了笑脸,彼此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稳重地给老旦斟满酒,终于开了口:

“老弟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么?他心里灯笼一样呐——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战区长官有理能说,蒋老头子也不至于太怪罪……这些是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儿,却有何用呢?老弟,你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中央军的人在哪儿呢?唉……别看鬼子没人性,他们部队之间的协同和支援,就像一家人似的……老兄,要说咱们几百万军队,武器再差,战斗力再差,真的就至于被几十万鬼子打成这样?老兄……还是喝酒吧!”

胡志仁见老旦闷声不语,端着一杯酒不停地抖,又缓声说道:

“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都读过点书。参军之初,那也是出生入死、一心报效党国的,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凡事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看明白了,知道这天下怎么来的,这鬼子又是怎么来的,知道咱这抗战到底是咋个回事,那份热血之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也早成了鬼子占领区,真想打回去,谁不想打回去谁就是狗操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就凭我们几个?咱几百万国军都挡不住,我们能做什么?蒋老头子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一边还靠阴谋。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为了保存实力放弃山东,老蒋毙了他不冤,可你换过来想想,韩复榘那么个鲁直脾气,往日本人脸上吐唾沫的人,怎么就做出这么件事?再看看他的部队,拆得那叫一个乱!还有那个二杆子张学良,随了他爹的生猛,却没随了那份聪明,竟然被共产党当了枪使,照着蒋老爷子屁股上咬一口。蒋老爷子说不计前嫌,他张学良的东北军后来都怎么样了?一入关就被各战区分着吃了。这样的民国,每一方部队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蒋老爷子都向你敬礼了,你都上了报纸了,可还是没人搭理你,你知道为啥吗?老兄,我这是酒话,可也是真话,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

老旦蔫了,败了,软了,醉了。有些话他没听懂,只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诸事庞杂,很多事是他琢磨不透的。他只能懒得去琢磨,保家卫国的事儿做了,别管是被抓来做的还是愿意做的,他对得起这份良心。谁待见谁不待见,那不是他能左右的,不管在哪做了什么,你只是个人嫌狗憎的泥腿子。他只能凭这副还没碎烂的身板,交下一些过命的弟兄,这里面不乏杨铁筠、麻子团长、王立疆、黄老倌子这样有见识的,可他们……都没了。老旦想到这个,泪充满了眼眶。在重庆看到的人、经历的事让他寒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更让他有了新的绝望,都是读了大书的人,面对国难竟然还是这份居心……

“老兄,啊呀老兄,我们说多啦,我们说多啦,瞧瞧老兄你,战场上死过多少回了,怎就难过了?”朱锦伟拍着他的肩膀,胡志仁继续倒酒,夏怀德不动声色。老旦忍了泪,地上啐了一口,只觉得酒劲上冲,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

说罢,老旦拿起剩下的半瓶茅台,卷起衣服扬长而去,胡志仁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夏怀德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暗,眼前灯火摇曳,路灯的灯芯吱吱叫着,像要挣扎着才能亮起来。远方拉响了警报,这只是惯常的演习。行人回家,野狗们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吃着这城市的垃圾。老旦站在一大群野狗之前,指着他们嘿嘿傻笑,我是不是还不如一条野狗?那些畜生警觉地看着他,发现这人并无敌意,便继续埋头找着垃圾。他们的冷漠激怒了老旦,他伸手摸枪,却只摸到腰间的伤痕。老旦大叫着冲野狗奔去,挥拳打着这些没人性的东西。狗们嗷嗷向他示威,露出阴森的牙齿,眼睛里带着鬼子的幽光。但面前这人全无惧怕,眼里射出它们没见过的杀气。它们终于夹着尾巴呜咽着去了,边跑边回头瞅着,偶尔还吠叫两声。

“回来,都别走,你妈逼的都别走!”老旦拔腿就追,脚下却不好使,咔哧就是个狗啃食。他本能地扔了衣服抱住酒瓶子,打了两个滚,竟一滴未漏。他想站起来,但找不到胳膊的支点,干脆坐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半瓶酒灌个干净。他一边喝一边“啊啊”地叫着,可这丝毫不影响酒流进喉咙。火辣辣的茅台烧灼着他的咽喉他的胃,也烧灼着他悲伤的心,扔掉酒瓶,他的手脚和头颈抖动起来,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荡秋千似的忽悠着,跑开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在不远处发出凄厉的尖嚎……

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老旦耳边响起战士们绝望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他满地打着滚想躲开这声音,但它们只变得越来越大,马烟锅的怒吼、麻子团长的拳头、翠儿的耳光、玉兰的眼泪,它们一股脑地进来了,还有举着军刀的服部大雄,猛地将那可怕的刀朝他劈来。他又开始到处狗一样乱爬,对着四周恶狠狠地叫着:

“呀!呀!呀!来呀!来呀!”

四周遍是荒凉,不见一个人影,树林在风里轻摇,店家的招牌吱呀作响,探照灯照亮了黑去的云霓,星月全躲在这云霓之后,老旦忘了有多久没见过它们,重庆总是这样雾气重重,蒙着他的眼,盖着他的心,挡着他回家的路。孤独令他四肢瘫软,烈酒像爆开的炸弹,正撕扯着他每一寸麻木的身躯。他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却哇哇地大吐,一身的腌臜喷出去了,滚烫的泪也淋下来了,只是那辛酸顽固地停在他的脑子里。他趴在地上,用头狠狠撞着坚硬的土地,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哭号起来。

“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

凄厉的哭声在漆黑的郊外回荡着,一阵掠地的阴风卷起,眨眼便成呼啸,竟也形成一个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从这个悲痛的农民身上刮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被黄土在脸上和成了泥,让他显得无比苍老和丑陋……

日本人投降了,重庆人疯了,二子在那一天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