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还比自己官儿大,那边更是个少校参谋,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道:“长官好!俺是卫戍区情报处执行队队长,俺叫……俺叫老旦…”

“原来是卫戍区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儿之前是57师169团的连长……”

几人脸上浮起意料中的惊讶,这让老旦不舒服,以后不这么说了,他想。胡志仁起了身,脸上凝固着惊讶,一根指头指着老旦过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你端着机枪拦了蒋委员长的车是吗?我在报纸上见过你!难怪这名字耳熟呢?”

“哦?可不是,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坐在那儿我已经看见了。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朱锦伟胖手一让,那神态已是不容拒绝。夏怀德也笑着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眼尖手快,立刻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见他吃的小碟不上道,颇认真地揪住小二说:“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对了,老兄如何到的陪都?那74军57师已经走了啊?新的57师大换血,出来的军官个个都论功行赏了,怎老兄你好像还是平级调动,委员长你都逮住了,怎地还没连升三级?这又是何故?”

“俺不晓得,俺也没问,俺也不想……升官儿,不是那块料哩。”老旦说不出感受,就像挠不着背上的痒,“俺这几个月除了枪毙汉奸,没啥事干,一个人喜欢喝点,今天贪了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老兄居功不傲,独来独往,甘愿隐在这么个小酒馆里,嗯,在下真是……佩服得紧啊。”朱锦伟点着头说。老旦见他看着桌子,知道这全是客套,他可不想和这几位虚头巴脑的瞎混。

“朱兄,俺听说……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怎去得那么慢?和鬼子交了手没?”

“哦?是我们,这个慢……是鬼子路上拦得太狠了。”朱锦伟面露尴尬,眉头都拧起来,“和鬼子当然交手了,一路都在打,进了常德也打……我们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兄弟只是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朱锦伟咧嘴笑起来,“58军占了常德,又和72军一起追击敌军,追击战里着实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我们团也立了功,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

“请……”老旦喝了酒,果然是好酒,他赞赏地咂着舌头,点了点头。

“好酒吧?老兄也是有福气,来,再满上……”胡志仁拿过酒壶,老旦轻轻拦住说:“酒是好酒,可遇到各位,俺更想把事情弄明白了再喝,刚才听说你们酒不够是吧,老板,把我的那瓶没开的茅台拿来!”老旦对着柜台喊了一嗓。那三人咿呀放下了杯,茅台呦?如今谁搞得到这么好的酒?

掌柜的亲自端来了一瓶茅台,老旦抠开泥封,去掉蜡纸,熟练地打开最后的木塞子,扇着瓶口闻了闻。

“酒是俺从贵阳带来的,剩的也不多了,今天既是缘分,俺也不敢藏着掖着,俺也有点事儿不太懂,还想向几位长官请教!”

“老兄客气,这么好的酒就开了,这个……老兄有话请讲!”夏怀德是个城府深的,已然是端坐的样,眼珠子警觉地转来转去。那两个也互相看着,不知老旦到底要干吗。

老旦端起杯敬了,这才摸着胸前一个枪眼儿说:“俺带一个连守卫常德东门,顶了十六天。俺好几次听说援军要来了要来了,离着也就五十里地了,可还是被鬼子挡住了,直到俺的鬼兵连剩下十几个人了,还是连援军的影子都不见。俺们副团长去找援军,被鬼子捉了,弄死了,余师长看不到援军,手下没了兵,有兵也没有弹药,这才走的。”

老旦说罢,自己喝了一杯:“可俺就是不明白,后来俺问过人……情报部的人啥都知道。俺知道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八万人,攻打常德城的也就五万鬼子。俺们一直等着中心开花,57师只有八千多人啊,每分钟都在死人啊,可就这样还顶了半个多月,鬼子硬是没占了常德,可为啥常德外围五十多万兄弟部队,人多枪多炮多,俺听说还有坦克和飞机,怎地就是策应不过来?哪怕是五十万头猪,轰着赶着拱着也过来了,可怎么就没有一支部队能打通那几万鬼子的防线?”

老旦语罢,端着杯略带挑衅地看着三人。这三人一个瞠目,一个张嘴,一个鼓着腮帮磕击牙齿。老旦一介农民武夫,借着酒劲儿竟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老旦对这三人所属的58军有些了解,他们的确和鬼子交了手,进了常德,但刚进去还没来得及撒泡尿,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弄得死伤惨重,鬼子还不依不饶,追着屁股打,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作罢。鬼子是主动撤出常德的,虽然后面被打得很惨,撤出常德仍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而非情势所迫。常德一进一出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却没几个人知道。

三人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气氛变得紧张。最能说的朱锦伟定是顾忌官儿大的夏怀德,抱着胳膊不说话了。胡参谋却没这花蛇般的心思,更像是不吐不快,他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老兄问得好,但你有所不知!”他又给那两人倒上,“……其实战役初期,我们第九战区司令部的薛岳长官和参谋部就犯了错误,战略思想既不明确,兵力分布便有大问题。薛长官的天炉战法虽然屡试不爽,在这次战役中却显得意图太明,鬼子还没咋着,我们先把架势拉开了,这就失了先手,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瞒老兄你说,各部一上来就损失惨重啊。我们还缴获了他们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都没能占了先机……”

“俺知道,那个计划是俺带人抢回来的。”老旦自是记得这一码事。

“呀,原来是老兄的手笔!佩服,可惜这么好的情报,却没起到大的作用。鬼子进攻常德的13师团是生力军,可谓养精蓄锐,加上空军的辅助,他们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防御,可谓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长沙死了多少人才保住?要不是鬼子没了后劲儿,八成还保不住。虎贲孤军受困,死力强支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援军有这心,没这个力啊!”

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抿了抿嘴。老旦听着这没根没梢的话,知道全是屁话,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夹起刚上的猪耳朵咔咔嚼着。朱锦伟和夏怀德也不搭话,都皱着眉看着盘子发愣。胡志仁觉察到异样,知道这劲没使在炕上,这庄稼汉不当回事,他自罚一杯,继续说道:

“此乃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既是同仁,又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未必了解这打仗之外的道理!前线是战场,官场也是战场,一个看得见,一个摸不着。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可上高战役不是你57师一支部队打的,还有别人的,也有死得差不多的,却没这名头,悄悄就散了呢。成一师便败一师,你出了名,背后就有几个忍气吞声的。再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老兄可知参与常德战役的第九、第六和第五三个战区的渊源?可知你们这74军和援助你们而去的第10军、58军、29军有何区别?”

老旦垂下眼帘,放下筷子又抬起眼,琢磨着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卖的关子。他只晓得打仗拼命,哪知道这么多的说道?另两人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夏怀德的微笑带出了蔑视。老旦只能摇头,这超出了他所有的智慧,只能洗耳倾听了。见他服软,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