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当头,深秋的原野美不胜收。翠儿走得心情爽朗,脚步轻快,两个孩子在宽阔的大路上追打。翠儿享受起这幸福来,一路都在摸着手和胳膊,像是怕它们再度失去知觉。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对汉奸刘在黑暗中的记忆。那是惊讶的,美好的,感动的,也有些难堪和辛酸的,但总的来说仍是……难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长,却耐心如拉磨的驴,他可以一个动作没完没了,结果和老旦也殊途同归。她一想起这些便羞红了脸,同时感到奇怪的羞耻。关于老旦的记忆正在被慢慢挤走,李二狗和汉奸刘都留了一段什么在她的脑子里。这十分可怕,翠儿咬着嘴唇,后半程走得心惊胆战,她一个劲儿唤着两个孩子小心,说你们的爹要知道你们这么疯,一定打烂你俩的屁股。

也许是天气好,集市上人流滚滚,周围三乡十八村的人像是都来了,鬼子和伪军多了几倍。进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条,出集市还要盖个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门口都站着伪军,捂着鼻子盯着出入的人。翠儿惊讶于鬼子的细致,看这样子,田中还不算严重的……神经病。翠儿还看到几个便衣,说是便衣,贼一样的眼神说明了身份,真的贼哪敢来这儿。鬼子抓八路严,抓匪盗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块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毙了。

翠儿拉着两个孩子东瞧西看,两层的煎饼果子,夹熏肉的葱花炒饼,羊肉卤的荞面疙团儿,韭菜鸡蛋的生煎合子,酸辣汤里泡着驴肉火烧,大黑锅里炖着带筋儿牛肉,可以吃的面糖人儿,叫得山响的蝈蝈车。有根吃了这个还要吃那个,吃一口便喂给馋嘴的有盼。翠儿让两个孩子放开吃饱,再买了花生杏干和刚结下来的鸭梨。等他们俩折腾得差不多了,一粒瓜子都吃不下了,便拉着他们来到做衣服的铺子。

两件衣服早就做好,掌柜的给她包好,问要不要再看看新来的布,秋天就要到了。

翠儿犹豫着,今天买的东西不少,她不想让村里人觉得自己突然有了钱,任何容易暴露底细的念想,都必须加以克制。可掌柜的并不想放她走,他走出柜台,拉着翠儿的袖角,指着帘子后的里屋说:“去吧,有人在等你。”

翠儿一颤,看着这只见过两次的掌柜的,掌柜的不再理她,去逗两个孩子,拿出些花花绿绿的糖果。门口坐出去一个梳分头的后生,跷着腿看着来往的人。

翠儿忐忑地掀开帘子,走入一段完全没光的长廊,拐了两个弯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有一方古老的石桌和木头凳子,凳子上坐着下巴长出一截的李好安。他穿戴成小二模样,正摆弄着十几卷新来的布。

“翠儿来啦?到里面挑,更多。”他向里一指。

翠儿一言不发,她知道屋里是谁了。走进去后,却见一张桌子旁有两三个人,郭铁头坐在一边,中间和左边的都是没见过的。郭铁头笑着起身,走到翠儿身后关了门,推着她的肩膀说:“坐吧,给你介绍一下。”

翠儿便坐了,郭铁头也坐下了。那两个人淡淡地看着翠儿,似乎郭铁头不介绍,他们便不准备张嘴说话。

“这位是县大队的牛队长,这位是区党委的王同志。”郭铁头指着二人说,他又指着翠儿,“这就是俺说的翠儿。”

“翠儿同志,你好啊!咱们终于见面了。”中间的王同志说。他几乎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是嘴巴歪着在说话,“郭队长和我们说过你的事,板子村那一次行动,多亏了你的配合呢。”

王同志这才探过一只手,翠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郭铁头忙做了个握手的样子。翠儿一笑,和王同志握住了。她决定暂不开口,炮楼那事仍是一团雾水,多听少说自是没错。王同志竟然以同志来称呼她,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呢?

“翠儿同志,因为你的配合,我们沉重打击了田中一龟及其汉奸部队,但可惜的是,进攻的国民党游击队没有和我们步调统一,独自冒进,被田中一龟打了埋伏,损失很大。”

牛队长的话验证了汉奸刘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些八路游击队并没有参与进攻板子村炮楼了?

“国民党那支游击队太不懂事,他们的队长总觉得能耐比天大,既不接受我们县大队的收编,也不和我们区委的抗日统一部署相协调。这一次像是要抢功劳似的,我们还没到,他们却先开了火……”郭铁头颇有意味地看着翠儿。翠儿低头看着手,她明白了郭铁头上次的意图,他就是要让国民党这支游击队被鬼子干掉,这才让她将消息透露给田中,那晚上郭铁头根本不会带队去攻打炮楼。想到此翠儿打了个寒颤,抬头看着郭铁头,郭铁头眯缝着眼看她。翠儿又看王同志和牛队长,这两个人或许并不知道郭铁头的把戏吧?

但她不能说漏,翠儿知道这事的深浅。郭铁头的把戏如此阴险,此人更知道她在李家窑的一切,断断不能得罪。想到此,翠儿说:“是啊,那天真吓死了,还以为是咱们八路被鬼子埋伏了,俺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田中让俺们去认尸体,俺的腿都吓得走不动了,好在没一个认识的。”

翠儿仔细挑着话,时不时看郭铁头一眼。郭铁头看来很满意,接过话说:“也怪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翠儿将炮楼的基本情况都和我说了,我们很清楚那里面的状况,下次再行动前,还是要让翠儿多打听点儿,这样把握更大。”

翠儿暗暗吃惊,我哪里和你说了炮楼里的事?这不胡嘞吗?

“我的建议啊,两位首长,是不是可以发展翠儿同志为我们的游击队员了?我们很需要她提供的消息,翠儿人仔细,也踏实,孤零零一个人的,也需要咱们组织照顾。再说了,俺和他男人都是被国民党抓去过的,也算是患难之交呢。”郭铁头轻松地说着,还没等翠儿插嘴,他又说道,“翠儿,炮楼子里那个汉奸刘和你关系不错吧?我看可以试一试发展他,听说他治好了你的病?是真的吗?”

翠儿心里抖索起来,这消息竟到了郭铁头耳朵里。

“是,俺的胳膊前些日子动不了,是他给俺治好的。”

“依我调查,这个汉奸刘并不是坚定的汉奸,如果翠儿努力一下,或许可以争取。鬼子大部队就要从板子村口过了,机会难得,两位首长,我觉得可以让翠儿试一试。”郭铁头像是说完了,端起缸子喝水,甩给翠儿一个要说点什么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