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馍?俺啥时候借过你两个馍?”

“啊呀你记性咋这差哩?两个月前在村口买麻糖,你说你中午晌不想做饭了,俺就说俺家有馍你拿两个去对付一下。”

“哦,想起来了。”

“那你啥时候还给俺?”

“拿是拿了,咋就成了借呢?”

“不是借是啥?那是两个馍啊?”

“可俺没说借啊?那去年你晚上到俺家,俺还给了你两头咸菜呢?那也是借?”

“那时候是那时候,那时候……皇军还没有来哩。”

“皇军来不来和借不借有啥关系,你个郭燕儿姐咋这糊涂哩?”

“那时候两头咸菜就是两头咸菜,可这时候两个馍不是两个馍。”

“你这话没道理,那皇军给咱修房送粮啥的,咱也是借?咋没见皇军来催着要呢?你要不和皇军再讲讲理,他们说要还,俺就先还了你两个馍。”

“那俺不要了。”

“要也好不要也好,你得讲个道理是不?咱不能瞎瞎着,要不你不舒坦俺也不舒坦,日子本来就不咋舒坦了,咱不能为两个馍就生分了是不?”

“俺反正不要了。”

田中一龟很快修改了限制令,村民们再到炮楼前面说这些屎屁尿驴猪狗的事情,一律按扰乱秩序论处。

翠儿没啥可说的,只是和两个孩子每天磨叨。袁白先生看了限制令,干脆一句话不说了。村子变得坟头一样寂静,一到夜里便鸦雀无声,各家的鸡鸭毛驴也像是学了乖,再不胡嚷乱叫的。翠儿听说田中带着兵又毁了一个村子,因为那里做了皇军禁止的鞭炮。一群做炮的男女被捆在一大片鞭炮上,在噼啪的爆燃中炸成了碎排骨。从那天起方圆百里便不许再放炮,甭管喜事还是丧事,顶多吹吹喇叭敲敲锣鼓。板子村没有喜事,因为没什么婚龄的男人;丧事倒有不少,老人们寡淡无趣,胃口差了,眼神差了,图景差了,命也就短了,还有一些恨自己不死的,想方设法离开这悄无声息的世界。山西子的婆婆吃了三斤麸子,喝了五大瓢水,撑爆了瘦成一张皮的肚子。郭侉子的八十岁老爹不知哪里找来根生锈的棺材钉,一锤头就钉进那颗顽强的心脏。还死了一个想立牌坊的寡妇,大家发现她光着屁股吐着白沫翻着白眼死在自家脏兮兮的炕头,一根粘满面疙瘩的小擀面杖捅在两腿之间,几乎齐根而没。有人说她是心病犯了,有人说她是捅烂了肠子,也有人说她是捅得……爽死了。

这些死去的人加重了村子的阴翳,也让炮楼更显阴森。汉奸刘的鬓角长出亮晃晃的白发,田中一龟的眉头拧出了可怕的皱纹。日子不再是日子,希望在被恐惧掩埋。乡亲们害怕鬼子,但更害怕那些暗处的人杀害鬼子。这害怕以翠儿为甚,她走不得躲不得,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不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早晚会找到自己。她也曾给看不见的观音菩萨磕头,求她干脆弄死那些要来找她的人,弄死那些非要杀鬼子的家伙,能平平安安地把两个孩子带大了,你弄死谁俺都是愿意的。

炮楼前过的兵越来越多,有一次过了三天三夜,汽车马队和扛枪的兵,走弄得暴土扬长,夜里的灯光照亮了炮楼,村口的青草都踩得稀烂。往回走的也有,大多是受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还有死人。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父母的忌日又到了,翠儿下午撕了些黄纸,剪作纸钱模样,等着月亮升起来。鬼子看得严,就不到村口烧了,听说日本人没有给老人烧纸这一说。两个孩子照例早早睡了,两个家伙都和老旦那么拧不拉叽的,都说聪明孩子不睡,傻孩子不醒,这两个天一黑倒头就睡,鸡叫了也不醒。

翠儿等着月亮,它扭捏地藏在云后,等得翠儿的泪都要下来了,仍是天上茫茫的一团。烧个纸都不遂意,月亮不出,老人收不到钱,这是娘家人的传统。想到这儿,翠儿真想去烧了那炮楼,她不知多少次梦见燃烧的尸堆里挣扎的爹娘,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

背后凉了一下,一只带着土味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翠儿惊得汗毛倒竖,觉得很快后背会插进一柄尖刀。她辛酸的眼一下子吓出了泪,正要拼死一哭,却见一个黑影走到身前,坐在碾子边儿的板凳上。月亮终于钻出来,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翠儿,好久不见喽。”郭铁头说。

身后的人放开了手,也走到一边坐下,正是下兜齿李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