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能活!人在就能活!”袁白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这水既害了咱,不也帮了咱?鬼子都冲得进不来呢。眼下又是夏初,咱饿不死也冻不死。这是过路的水,脸盆里漾出来似的,不才三尺多高么,黄河历来决口,总是要归到一个道里去。咱等水再落一落,就能回去整饬了,话说回来,你看那水黑乎乎的,虽然带沙,可也带来不知多少肥料。地就算晚收一年,没准还多长一倍的粮食,咱饿一年不亏呢……”

“都听袁白先生的!”郭铁头猛地来了一嗓子。所有的眼睛都瞪着他,郭铁头忙翻了下白眼,可能又觉得没劲,照地上吐了口痰,一张脸红得猴屁股一样。

大水来得快去得快,并未像翠儿想的那样卷过来丈高的大浪,没过两三个时辰,水里就没什么浪了,就那样汪汪地漫着了,东撞西撞,又急匆匆奔东南边去了。大水的无边和突然仍吓坏了翠儿,顿成泽地的家园令她眼泪汪汪,三十里外的娘家似在高处,却不知能否躲过。这一切来去得如此之快,她又满含希望。她就望向村口,大路被泥水抹平,大槐树下的老井不知踪影,村外的空地平坦如一面黑魆魆的镜子。老旦到了哪里,他们会不会也被这大水冲没了?他可是半个旱鸭子,个子虽大,也经不起这么凶狠的水呢。可翠儿不想哭,因旁人都哭出倾家荡产爹死夫丧的味儿了,再哭还有啥意思呢?那些老人们要么盘腿坐着,要么拄拐站着,只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水,既不说话,也不理会身边哭着的人。老人就像老槐树,活也活不爽落,死也死不了。翠儿摸了摸有根的脑袋,这家伙眼睛滴溜溜的,老旦是个包的,可这儿子却是个硬气的。可也硬得过头了呀,让他流泪比让他爹杀人还难。但不管如何,这总是不哭的两岁儿子让翠儿觉得有了力气,他只要大一岁就定会涨一分本事,用不了多久就是个结实的倚靠。翠儿不由得又看看他开裆裤下的蛋。虽然还是花生核桃的一小串,却也带了乃父风格,就冲这必然长大的东西,这儿子也是条龙了。于是翠儿就抱住他,在脸上狠狠亲了几下,说:“有根儿,你爹回来那天你去迎他,好不?”

“这一旬不会有雨……”袁白先生看着星空说。

那是个难挨的夜晚。天上月光蓝蓝,地上水波森冷。山坡像悬在半空的孤岛,四处望去都是黑暗。袁白先生不让在坡上点火,怕招来没冲死的鬼子,鳖怪等人就找了个背风的山腰,挖了个坑,劈了山上一棵死树,再舀上来一盆黑黄的水澄干净了,洒下袁白先生带的半袋粮食。大家在坡上围坐一圈,将孩子们放在中间,拿出一切可以取暖的东西护着。一盆粥夹着生带着土,却也是至美的佳肴。纵然星星都像眼泪似的,他们仍开始商量明天的事情。明天后天或很久的日子里,他们都将在这样的星空下过活,直到搭起新的房顶来遮住它们。这两百多号人史无前例地挤在一起,身体里有他人的温暖,呼吸中有彼此的味道。他们东一嘴西一嘴,黑乎乎里也分不清是谁,但他们说的都是希望,在这个黑夜里的山坡上,平日怎么走都觉得要遇到鬼的地方,说的仍是希望。翠儿紧紧抱着熟睡的有根儿——这小子说睡也就睡了哩,看着天上一串似熟非熟的星星,想起老旦推开窗子给她指它们的夜晚。老旦站在炕上像棵大树,强壮的臂膀伸到星星里去了,他喋喋不休地和她说那个星星是什么神仙,可翠儿只看着他仍未软下的东西,它那天就横着嵌在这一串星星里,像担在天门的一根门栓。

大水之后的暗夜,多了很多生灵的动静。山坡周围老鼠密集出没,还有些挤得狼狈不堪的野鸡。郭铁头是个有力气的,循着声响大石头砸下去,竟摸上来七八个砸晕的。老汉们拔了毛在火上烤,香味儿熏醒了孩子们,便有更多的人去砸野鸡。袁白先生让人掏上黄泥,将拔了毛的野鸡裹成一个蛋,放在火里烤着,小半个时辰踢出来地上一摔,泥巴碎裂,香喷喷的烤鸡鲜嫩可口,比火焰烧出来的好吃多了。

“鬼子会不会闻到这肉味儿?”

“是你操的心么?闻到早过来了。”

“真过来了咋办?咱是跑还是降?”

“那还由得你?让你干啥不就是干啥?没准连你和鸡一起吃了……”

“袁白先生说这大水吓不跑鬼子,那水退了他们还会来不?”

“那你问鬼子去。”

“咱村里啥都没了,男人也没了,他们还来做啥?俺家现在只剩身上这半篓子鸡蛋了……”

“不是还有你么?你是女子哩!”

“鬼子咋叫个鬼子?长得像鬼不?”

“来一个你就知道了……这鸡腿挺好吃的……还是袁白先生有办法。”

翠儿吃了小半只鸡,有根啃了条鸡腿,娘俩增补了气力,浑身热乎乎的。袁白先生卧在一个土坑里,身上盖了不知谁家的棉被。鳖怪裹着衣服,靠着一个大包袱睡了。火坑有人往里填柴,鸡骨头也都扔在里面烧着。毛驴没东西可吃,一个劲闻着翠儿的头发。翠儿被它拱得睡不着,望着月光下蹦跶的有根发愣。一颗流星急匆匆划过去了,有根指着天空吱吱呀呀。翠儿便说:“看见哩看见哩,那是你爹给你捎信儿来了,赶紧给你爹回个信儿……”

有根看着天转了转,迈着小步子朝一旁跑去,似乎要追赶那没了踪影的流星,可才跑了几步就一个跟头栽倒,摔得哎呦一下。他照例不哭,站起来又要跑,就听见他娘的召唤。翠儿跪起身低低唤他,怕他滚到山坡下的水里去。有根扭过头犹豫着,翠儿便举起他剩下的鸡腿骨,笑嘻嘻地逗。

有根身后本是漆黑的夜,黑得什么都没有。有根往回跑的时候,地下升起几个发亮的东西,在地面晃悠了几下便越升越高,翠儿又看到几根发亮的长物,等这些亮晶晶的东西都升到天上了,她才看到这是几个人,他们手里发亮的东西是几支大枪上的刺刀,他们头顶发亮的是个硬邦邦的盔壳,他们慢慢走上来分开站定了,将发亮的刺刀指着乡亲们,其中一个刺刀晃了晃,就指着瞪着眼的她。毛驴猛然长嘶起来,一声大似一声。翠儿终于看见来者那张可怕的紧张的黑乎乎的脸,上面沾满龟裂的泥。而那眼神更令人心生畏惧,像恶梦醒来瞪着她的老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