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炮火暴露了位置,鬼子怎能放过?敌机立刻丢下目标在天空聚拢起来,疯狂扑向了几座炮台。机枪手们拼命保护它们,织出一道漫天的火网,却仍挡不住玩命的鬼子飞机。后赶来的敌舰也在猛轰炮台,那里的炮声坚挺了片刻,终于在这海空的夹击中稀疏下去。如此战壕里却轻松些,战士们纷纷爬起来。老旦抖下一头的土看去,那些德国炮东倒西歪,并未像想象般破烂,只是那些一步不离的炮兵,就只看得见稀稀落落的鲜红腿脚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旦想起袁白先生教的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吧?弟兄们就要变成鬼子刀下的肉了。

后方传来一阵欢呼。老旦回头,见二十多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飞机呼啸而来,喷射着子弹追逐起胖墩墩的日军轰炸机。好像旱地里下起了雨,大家都在壕里跳起来,场面一下子热闹了。老旦兴奋地想象,抽烟的鬼子飞行员一定吓得丢了烟头,那烟头没准正烫了他的蛋哩。天上大小飞机交织缠绕着,不一会儿,国军飞机竟咬下来一个,战士们都觉得这像是个冬天打雷般的奇迹了。敌机不再盯着没人的炮台,转而恶狠狠扑将过来,和国军的战斗机纠缠在一起。

国军藏起来的舰船从上游船坞里钻出,从长江上游飞速驶来,他们上面跟着护航的七八个飞机,径直扑向逼近的敌舰。一些个头不大的艇跑得蛮快,直奔队形散乱的日舰去了。日舰忙于对付飞机,就慢了一点,国军战舰抢先开了炮,几艘日舰都冒了火,慢悠悠地转着身。冲向日舰的快艇看来想趁机摸一把,却被对方扭过来的尾炮指个正着,一炮就敲掉了打头的那个。剩下的艇拼了,估计油门踩到了底。两架日机俯冲扑向它们,根本不管后面咬着尾巴的国军飞机。一艘艇被敲得火星四冒,炸得一塌糊涂。老旦想起来这是炮兵说过的鱼雷艇,那定是鱼雷炸了。敌机也没好下场,被尾随的国军飞机打折了腰,拉着火焰栽了。最后一艘鱼雷艇冲过了日舰的弹幕,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吐出两根黑长黑长的东西,拖着水花扑向了最大的、正在转身的日舰。两道巨大的火光腾地升起,那庞大的船侧半边被炸得铁皮卷起,舰身上的大炮翻卷着上了天,一个炮塔正砸在旁边的一艘小舰艇上,哐当就砸沉了。碎裂的战舰被浪头拽向水底,屁股指向天空,翘起了高高的轮舵和螺旋桨,就那么直愣愣地支在水面,估计已经触到了江底。

阵地上响起哨子,这是全体成员必须进入射击位的命令。老旦大声吆喝着给大家壮胆,赶羊一般把弟兄们赶上战壕。一脸土色的二子坐在地上发愣,裤裆里黑黢燎火的,嘴里吃满了土,像刚刨出来的死人。老旦拎起旁边一个桶浇上去,他登时就清醒了。

“这他妈是尿,是尿啊!”二子抖着一身一脸的腌臜跳起来。

“管球啥呢,赶紧到机枪上去,没准又炸坏了。”老旦拎着他到了机枪位,二子骂骂咧咧地开始调整射击诸元。江面上来了一串登陆艇,它们绕过各种障碍,接近了平坦的浅滩。登陆艇上的机枪口径也不小,瞬间就把前沿的一个工兵排干掉了。鬼子们冒着迫击炮弹跳进水里,挑着太阳旗开始上岸。岸上的地雷被各种炮弹刨没了,有的肚皮朝天落在沙子上,真是糟蹋东西。冲来的鬼子衣着齐整,刺刀锃亮,一点也不像老兵们说的那般猥琐,个子小却威风,尤其是前面举刀的那几个,小领衬衣被里那样白净,要不是他发出瘆人的怪叫,老旦几乎要稀罕他了。

敌机扫射准确惊人,它们猛攻东边三营的阵地,每一轮俯冲都犁掉个把排的人。老旦第一次见识这样难受的防御战。飞机闹得无法瞄准,一见这些瘟神飞来,老旦等便忙不迭地挪出它们的弹道。几个机枪手架起机枪要打,老旦忙喝止了,那是瞎子点灯,弹药还要留给上岸的鬼子呢。

国军几个重迫击炮连开始猛轰击江岸。口径虽不大,密集程度足以让冲锋的鬼子哭爹喊娘了。谁让他们来得太密呢?像要抢米粒儿的鸡群,每颗炮弹都要炸飞几个。老旦想起小时候往鸡窝里扔鞭炮,炸一下鸡窝就扑腾一番鸡毛乱飞。鬼子闯入了最佳射程,不待发令,二子的机枪先开了火,呼啦一排就倒了。鬼子没躲没藏,真没那地方呢,他们只能拼着伤亡往前冲,这一拨三百多号人很快不剩什么了。

可鬼子的第二轮登陆部队接得快,还带来很多迫击炮和枪榴弹手,猫在弹坑就支起来,压制着国军的迫击炮和机枪阵地。鬼子的迫击炮精准得要命,老旦眼看着一个机枪位从中间炸开,四个战士和一挺重机枪就报销了。他们又用烟雾弹封锁阵地前沿,枪榴弹精确地落在战壕前后,像从旁边随手丢进来似的,真让老旦心惊肉跳。

“这怎么打?咱的迫击炮呢?”二子躲过一颗枪榴弹,对着老旦大叫。

“废了,有也打不准,别指望他们,赶紧射击……”李兔子拎着狙击枪两步就蹿上去,找了个偏地儿兔子样窝下了,他头上披了一条烂麻袋,往那一趴和堆垃圾似的。这个第三代猎户打这些没遮没拦的鬼子比打兔子容易多了。他说得没错,这个连的迫击炮手放炮和放屁一般没准儿,鬼子散开后就没那么威武了,十颗炮弹往往只有两三颗能靠近目标,连长一个劲让他们打敌人的迫击炮,他们全打到江里了。没办法呀,他们好多人上个月也是被抓来的,能学会打炮就不错了。

老旦捡起几个阵亡弟兄的枪和弹药,都放到身边,再回到战壕上,就看见江岸上已经有几百鬼子在冲了,难怪杀声震天的,这阵势比谢家人和郭家人械斗厉害多了。老旦居高临下地打,举起步枪已经有了点准头,他瞄着一个挑着旗子的鬼子,一枪没打着,却打穿了旁边一个的肚子,再瞄一个肚子,一枪却打烂了头。防守在江岸突出部这六个连队有不少征战多年的老兵,还有很多李兔子这样有准头的,两边交叉火力的四挺重机枪都是老手,比二子这不知柴米贵的东西厉害多了,个个都是长点射,一梭子出去从不放空。

这帮鬼子也确实冲得有点愣,腰都懒得猫,不冲到五十米不开枪,死得那叫个狼狈。扑在前面的鬼子军官打成了蜂窝,身边堆起层层的尸体。没了头儿的鬼子一样发蒙,被压制在一条狭窄的进攻路线上,叫嚷得凶,往前蹭却犹豫了。

但是敌机还在,里面的鬼子不傻,发现了问题所在,轮番扫射着突出部。连队躲不得打不得,简直是任凭宰割,老旦身边打烂了几个,胳膊腿儿都分不清是谁的。战壕里死尸累累,血洼淹脚,到处是血糊糊喊救命的。医务兵成了血人,一个个地往下抬,没多久自己也被抬下去了。鬼子舰炮凶猛,彻底摧毁了岸防的炮台,鬼子抓着机会,几百人又上了岸,和阵地前趴着的鬼子混成一片,趁着烟雾弹又吱吱呀呀地上来了。那些迫击炮、平射炮、掷弹筒、重机枪,甚至火焰喷射器都上来了。突出部火海成片,压力巨大。老旦见一群鬼子将手雷投进了一连的战壕,战士们被烟尘淹没,几个命大的跑出来,挨了一柱猩红的火焰,喷射器横扫过去,就像野火烧了麦秆儿,他们在可怕的烈焰中化作焦炭了。

人肉的焦糊味儿令老旦作呕,弟兄的惨状又让他揪心。二子的钢盔上坑坑洼洼,嵌着几颗打扁的弹片。他打红了眼,早忘了点射,扣住就不撒手。装弹员眉心中弹,捧着子弹带死在脚下。看着乌压压的鬼子,老旦生了逃跑的念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团部的大旗在炮火中静静地立着。麻子团长定看着这一切,逃跑也是死路一条吧?老旦咬着牙,搬上一箱手榴弹回到原位,刚一露头,鬼子已经到了十丈之内。一颗子弹带着哨音滑过额头,噌地燎过去,剧痛之下,倾下的血死死糊住了一只眼。他害怕地乱摸,脑袋还在,只是挨了震,看谁都是两个人影,双耳也聋了,老旦觉得自己要死了。

老旦抓住一个救星样的医务兵,焦头烂额的医务兵只看了他一眼:“你这不是伤,快上去!开膛破肚的十几个还没弄完呢……”老旦只能自己找了块脏了吧叽的破布捂着头,好赖擦开了那只瞎眼,一抬头,鬼子已经近得能打招呼了。医务兵见状也不走了,扔个手榴弹就和鬼子打在一块了。他竟用一个大针头扎个鬼子呢,一针扎在鬼子的眼珠上了。刺刀穿了他,从那个血红的十字透出来。

刚包扎好一条断臂的老兵石筒子和鬼子玩了命,都一身枪眼儿了,他还抓着鬼子的耳朵,狗一样咬上去,咔哧就碎了鬼子的喉咙。鬼子的细脖子喷射出箭一般的血,打成筛子的石筒子还不过瘾,吐着血扑向敌人,拉响了身上一串手榴弹。

战壕眼见不保!鬼子踏着尸体进攻,喊起震天的口号。那些闪光的刺刀和狰狞的脸孔,让老旦想起黄河边血腥的时刻。二子的机枪打光了子弹,抡着膀子甩手榴弹:“弄死我娘?你们弄死我娘?”

二子的狠绝让老旦胆气陡生,他扯掉头上的烂布,抽出麻子团长的刀来,对着壕里苦挨的战友们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马烟锅的口号,这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巨人般地怒吼了。他血流满面地跃出壕沟,发着谁也听不懂的怪叫,挥着那锋利的日本军刀,就恶狠狠地扑过去了。弟兄们见他打了头阵,都哇哇叫着跳出去了,有的脱光膀子,有的抬起机枪,有的就举着两个手榴弹去了。这奋勇的力量势不可挡,山洪般泻了下去。鬼子当然不怕,迎上来就打,刀锋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交响成一片了。

互射停止了,飞机盘旋观战。两军杀红了眼,国军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这些亡命的战士狰狞的呼号在血红的江岸回荡……任何能杀人的东西都被用于这场厮杀,它们扎进身体,敲断骨头,砸下头颅。当兵器和工具都不能再用时,他们就挖着眼睛,咬着脖子,或用石头砸烂一张张脸。他们野兽般地嗷叫着,残肢断体抛落在沙土上,人头被皮靴和布鞋踢来踢去。江岸成了红色的斜坡,鲜血染出巨大的扇面,浩瀚的长江血色渐浓,江面上死鱼翻滚,白肚皮夹在死尸中若隐若现,它们朝下游漂去,在漩涡里消失不见……

守卫阵地的六个连伤亡过半,上来的鬼子也活得不多。老旦背后挨了一刺刀,大腿少了块肉。刺他的那个鬼子也未逃厄运,被斜刺里杀来的弟兄一枪托砸碎了脑袋。一个精悍的鬼子头扎膏药旗,见老旦抡着把日本刀,只蒙了片刻就成了刀下鬼;另一个把老旦当成了自己人,甩给他一个屁股,刺刀向外掩护他的后面。老旦稳稳一刀挥出,那颗头就飞到一边去了,半空中它回头看了一眼,带着不解和愤怒。老旦开始喜欢这杀红眼的滋味儿,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命记在账上了。那刀刃依然锋利,真对得起他这么拼命,麻子团长真给了他一把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