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站在江岸上,一手举着烟锅,看着暮霭里半个武汉城。爽朗的清晨,崭新的烟丝,令烟锅的滋味特别地道,每一口都舒坦到脚底。这是学生娃给他拿来的德国烟丝,开始还抽不惯,如今就觉出了好。老旦看着手里的烟锅,他花了些钱才让个工匠把它安全地捋直了,又用酒精把里面擦洗了几次,吸起来痛快得紧,只是总仿佛带了些血腥气,令他想起在河里喝的那几口水。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喜欢这味道,它活生生地长在身上了。

江雾漫过突出部的几道阵地,沉甸甸地卷附在身上。一群水鸟低低地掠过江面,一只顽皮的上下抖摆,翅尖在水面上划起涟漪,它们不紧不慢地飞远,快到岸边便轻轻一跃,跳进东边升起的霞光里,快活地嘎嘎叫着。老旦只低头换了锅烟丝,那太阳就已经露出细细的边儿来,金灿灿晃悠悠的。和板子村边那小水沟般的带子河相比,这长江的日出是太过震撼的壮美,让人知道这日子的金贵。东边的一切渐染橙红,江里的巡逻艇也披上了光芒。太阳下面像放着个千斤顶,一下下被顶上来,开始刺人的眼。远方天水相连,却嵌着这么个辉煌的东西,地平线慢慢消失,席卷一切的光芒里,浓雾散去,蜿蜒而去的大江火辣辣地流着。

各班长开始沿着帐篷喊早,战士们纷纷起来,穿着裤衩在后面洗漱得叮叮咣咣,茅房门口排着队,一个个捂着肚子蹦高。二子照例蹲在队伍里,一根根抽着烟,眉头皱得和癞皮狗似的。他昨晚说梦话,喊了一晚上娘,大家真不好意思把他踹醒,却被他喊得个个都睡不着。炊事班的稀粥味儿飘过来,战士们就话多了,有人被这朝阳吸引了,跑跳着到了江岸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也有不老实的,对老旦嘿嘿地一笑,对着大江就开始撒尿。

“俺家早晨的太阳比这个还要大,整个庄稼地都是红的……就是没有这么大的水汽!”

“你看走眼了吧?你家在山的西边,歇活的时候你看见的那是头晌忽的日头。”

“小六子没看走眼,准是和他的相好在山顶上窠臼了一宿,早上被大日头晒了两人的屁股。”

江岸上笑声一片。

“别听他瞎掰,石筒子他们家住在窑洞里,专拣背阴的地方挖。早上不下地,晚上不回家,跑到他们村的寡妇那里鬼混。俺家那儿的太阳就是比这个大!”

“老连长呐,你说鬼子的旗子为啥子用太阳的样子,他们那里是不是天天都可以看见这样?”

老旦并不知日本的东西南北,在海上还是山上,是方的还是圆的,这超越了他的见识。他逼着自己聪明一下,想起曾在地里干活扭了腰,女人给他买来的狗皮膏药和鬼子旗颇为神似,就撅着下巴胡诌道:“俺估计鬼子腰杆都不好,大概是日得太多了,男人和婆娘每人腰里都贴着狗皮膏药,贴得多了有感情了,就打在旗子上做招牌。”

二子拉完了屎,系着裤腰带上来了。见大家笑得前仰后翻,两个伤还没好的边笑边喊疼,就拉着众人问错过了甚?小六子却没笑,一本正经道:“敢情了,小鬼子都那么矮。俺爹说了,你要是天天按着女人干,早早地就佝偻个腰杆子,你的娃个头也长不到哪儿去!贴膏药有个球用?”

伤兵兄弟的伤口到底被小六子逗崩了,疼得流出了汗。二子一下将他从后抱起来。“来啊,把这小子裤子扒了,咱看看他那玩意长黑了没有,回头捉个日本娘们儿给他破了雏儿。”

阵地上笑声鼎沸,打骂一片。战士们添油加醋地把故事传向后面,连串的笑声把阵地点燃,阳光一样让人热乎乎的,他们精神地跑向伙房,准备一边填饱肚子,一边继续开着玩笑。老旦笑了一阵,竟觉得有点累,就想回头再看一眼,然后去喝一碗粥,吃两个馍,把这一天凑合过去。

“喂,你们看,太阳那边飞过来好多鸟唉!”一个战士喊道。

老旦揉揉眼睛向着太阳望去,只见十几只鸟高高低低缓缓飞来,它们在那大太阳里煞是好看。老旦纳闷那帮鸟不是刚走么?怎地又回来了?就算不是它们,这个季节的东边怎么会有鸟飞过来?二子乐了,要招呼着神枪手李兔子出来给敲两个煮了汤。小六子是个眼尖的,搭凉棚看了片刻,转身就把嗓子要扯破了。

“是飞机,是狗日的鬼子飞机!”

老旦的脑袋一下子涨起来,血像涨潮一样浮上太阳穴。“终于来了……”他自言自语。老旦拿过一个缴获的望远镜,瞪大眼睛望去,机身上的膏药旗清晰可辨,他甚至看得见鬼子的脑袋。一共十二驾,有大有小,定然是有的轰炸有的扫射,而在远远的天边,老旦还看到一大群,他来不及数了,前哨有人拉响了空袭警报,后方的警报也立刻呼应,刺耳的警报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城里立刻点燃了,黑粗的烟雾直溜溜升上来,在半空开始弥散。阵地上顿时一片慌乱,但很快就按部就班了,他们两个月来都在练这个。老兵和新兵迅速地进入掩体,防控人员全部归入战斗位置。高射机枪哗啦啦地转着,搬炮弹的小兵一个个单膝跪地,每人抱着一颗排成了队。太阳凑热闹般跳出江面,急匆匆地升上去了,朝霞在江面退去,露出江水黄褐的本色。老旦强自镇定指挥着两个排,他双耳如鼓,周身泛起寒气,腿也有些发抖,但当他看到小六子把青天白日旗插到阵地上后,竟不那么害怕了。他拿过二子递来的钢盔戴上,走出耗子洞样的掩体,和准备向飞机开火的两个机枪手站在一起,机枪手挽起了袖子,胳膊上筋肉绷紧。敌机的马达声刺耳传来,老旦甚至听见它们拉机枪的声音。它们分成两批,打头的开始斜刺俯冲。

“开始了。”老旦轻轻说。

“嗵嗵嗵……”防空岸炮开火了。“邦邦邦……”对岸的高射机枪阵地也开始呼啸。

天空炸开黑色的烟雾,闪光的弹幕掠向逼近的敌机,炸出黑亮的火。那些爆炸看着威武,无坚不摧,却又很难挨着它们,明明看着打上了,飞机却仍钻过来,灵巧地翻滚着轻易摆脱了定高爆炸的高射炮。好在这边还有机枪网组成的低空火力,一通急射像倒着下到天上的雨,老旦估计再不会落空了。

敌机躲闪,受惊的鸟一样,当头的一架运气最差,两串高射机枪子弹夹住了它,天空里炸了个粉碎,如半空炸个惊雷。另一架想是被子弹捎断了翅膀,打着旋儿拖着黑烟栽进江中。战士们欢呼起来,超低空的几架来了,阵地上的几挺四联机关枪开了火,想凑热闹也搞一个下来。但它们中看不中用,子弹上去就没了影,火力实在有限。敌机高速穿越了阵地,把炸弹扔到炮兵阵地去了。啥也没打着的机枪手正在咒骂,就又有二十多架敌机低空飞来,水面上映出飞机白白的肚子和那滑稽的膏药旗。前面几个往江里扔下一串串黑色的炸弹,在江面上炸起高高低低的水花,那几艘沉在江里的军舰终于炸碎了,江底的污泥突突地掀翻上来。掩护这些轰炸机的敌机分散成攻击队形,从两翼兜回来,朝阵地密集扫射。一个机枪班先遭了秧,两挺机枪和人都打烂了。战斗机还扔了几个小炸弹,也够厉害的,阵地上烟尘弥漫,碎片横飞,掩体里的空气都像被抽光了。半天没见的二子顶着土钻出来,叼着抽到底的烟屁。

“里面比外面难受,旦哥咱干吧!鬼子差不多要来了。”二子戴上钢盔,从容得老旦都不认得了。他招呼着众战士出来,各就各位,敌机绕回来也不会对这里开火,那么多防空力量和炮台还没搞定。机枪阵地掀飞了,二子和几个战士又搭起来。碉堡被炸掉了半个脑袋,几个麻袋一堵了事。战士们把烂砖头和尸体扔出去,在里面架上了迫击炮。错落在阵地周围的高射机枪火力凶悍,人更凶悍,听说都是四川来的。他们显然是敌机的眼中钉,敌机一个个轮流着扫过去,再扔几个炸弹下去,被他们打掉一架飞机后,两台机枪被炸成了麻花,机枪手也不知哪里去了。敌机没了忌惮,开始慢悠悠地扫射和轰炸炮兵阵地,想必飞机肚子里的小鬼子都在笑着把烟了吧?

江面炸起来了,浓烟和烂泥闹鬼似的翻卷上来,水花中爆出巨大的火球。老旦估摸是鬼子引爆了水雷,这下铁裤裆似的长江也被鬼子给日开了。日军的一串军舰豁然可见,示威似的响了几下就开了火。老旦未曾想到军舰上的炮如此厉害,怎么动静这么大?炮弹下来还没炸,只那破空而来的啸声也让人心惊了。巨大的敌舰上炮筒子闪着光,竟是朝阵地打来,那是火光冲天呀,阵地前仅有的几棵树连墩子炸成了渣。老旦后悔起来,又想让弟兄们进掩体,屁股后一声巨响,回头看,那掩体被一颗舰炮炮弹炸得不知哪去了。

“都卧倒,都卧倒,二子下来!”老旦大喊着把弟兄们一个个按下来,就躺在战壕里。他也和大家一起趴下。炮火之下,他们是被一盆炭火盖在下面的蚂蚁,几乎被烤出了油,烧断了筋。炮弹掀起的气旋卷走了所有的东西,灼热的混杂着炸药和钢铁气息的热浪如刀割一般擦过脸庞。二子的钢盔忽地被气旋揪飞了,吓得拼命往泥里钻。这仗还怎么打?日你妈的鬼子咋这球狠恶呢?老旦真后悔战壕没有挖得再深一点,多刨出一些散兵洞,如今恨不得变成一只地鼠掘个洞钻进去。

江岸两边的永久性炮台备有大口径的岸炮,据说是德国人那里买的,平时都用伪装网盖着,老旦等人曾钻下去看过,真是不可一世的威风。那些炮兵摆弄着半人高的炮弹,神气劲就像在家门口晾晒新婚之夜后的床褥。那玩意要是打中哪个倒霉的鬼子,就砸成肉泥了。那一轮齐射威力巨大,天崩地裂呢。一艘敌舰牛哄哄地开在前面,两颗炮弹捉个正着,挺大的一个铁船纸糊的样瞬间碎了。可炮手们没过瘾,又是两炮上去,江面上就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