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你姐姐天天都等着和你团聚呢。”赵教导员听到这个有些新鲜:“喔,变化这么快啊。前年我回内蒙,她还躲着不见我,好不容易见着了,她还带着两个你们的人。”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何先生叹了一口气,伸手帮赵教导员又续了一支烟:“你说是不是呀?”何先生见赵教导员只顾着过烟瘾,顿了顿又问:“你是哪年参加的共产党?”赵教导员眯着眼:“有年头了。我想想。部队在河南打日本人那年,都小十年了。”何先生点点头:“咱俩差不多。我搞情报工作,也十多年了。”说着换上山东口音,补上一句:“我老家是威海的,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赵教导员有些哭笑不得,弹弹烟灰道:“有点搭不上吧。”何先生笑了笑:“山东山西嘛。”

“照你这么说,咱们可都是同胞。”

“当然。”

说着说着,赵教导员觉得面前的男人还蛮有意思,突然来了交谈的兴致,往前凑凑身子问:“有个事,不知道你怎么看?”何先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请讲。”

“日本人在的时候,咱们也曾坐过一条船,枪口对外,打得是外姓人。眼下日本人投降了,还是原来那些人,不管是国还是共,都是同胞。还是那些带血的子弹,你们就真下得去手啊?”何先生闻言面露难色,沉默不语。赵教导员抬头瞥了一眼何先生,继续说道:“你灌辣椒水的那些人里,有你们山东人吗?”

何先生叹口气,如实地回答道:“有。还是一个县的。抗日的时候,我们俩是搭档,在上海和重庆都一起杀过汉奸。他喜欢用无声手枪,技术也好,没失手过一次。五年前,汪伪大道的汉奸市长李士群被杀,他就是执行者之一。”

赵教导员听后有些好奇,问道:“你们是铁血锄奸团?”

“那是过去的叫法了。”何先生回到刚才的话题:“去年,他帮着几个官太太在黑市上用烟土和手枪换金条,换完了给他抽钱。上海的一个姨太太,偷了大太太的首饰,让他去卖。他不知道,太太们之间吵翻了,动了枪,他才明白自己蹚了浑水。事儿闹大了,上头调查下来,当官的急了,拿他顶了黑锅。”

赵教导员不无揶揄地说:“国民党的这些丑事,你倒是不遮掩。”何先生痛苦地抓抓头发:“上头让我审。我那老乡太傻,以为咬牙不说就能出去,没办法,只能给他动刑。”赵教导员吐出一口烟:“后来呢?”何先生发了一会呆声音低沉地道:“死里头了。那么年轻,不值啊。”

“说了也是个死。”赵教导员又续上一支烟。何先生摇摇头:“不,说了不一样。说出来,我能给上头打报告,还有变的机会。”说着站起来,抓住赵教导员肩膀摇了摇。赵教导员回头看看,拿下他的手:“你也真能下得去手。”何先生语调苍凉地说:“换了你,也一样。我们都是听差的,拿谁的钱,吃谁的饭,替谁干活。”赵教导员不无鄙视地说:“哪儿的饭都能吃饱,你怎么单吃国民党的?”

何先生耸耸肩:“共产党的饭吃得饱,可吃不好,这你比我更清楚。”赵教导员皱皱眉:“对,现在是只有咸菜窝头,十年后呢?你也是明眼人,国民党扛得了十年吗?”

“呵呵!”何先生冷笑一声:“干咱们这行的,十天后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十年?太远了!”他见赵教导员低头不语,以为被打动了,继续说道:“就算长江守不住,台湾也一样有白米饭。你要是愿意,咱们一起去。”赵教导员抬头看他。何先生没有停:“再说了,‘长江天险,攻之即破’,那只是你们的宣传。”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过去,“你看看这个。”赵教导员皱着眉头接过来看,只见报纸的头条白底黑字写着:飞机坠落失事刘伯承身亡,副标题,邓小平挥泪告别战友,共产党痛失高级军官。何先生用手指指报纸上的图片:“今天早上的事。你们的刘总指挥视察芜湖,飞机刚过了九华山,就掉下去了。”赵教导员看完报纸,不无疑惑地翻过来看了看背面,又把报纸拿到鼻子下面,使劲闻了两下。然后笑笑说:“我以前也印过假报纸,下一次,最好等油墨的味都散了,再拿进来。”何先生有点尴尬:“哪个报纸没味道。”赵教导员揉揉鼻子,把报纸扔在了地上:“一份报纸从印刷厂出来,到报童手里,再到街上,你再拿回来,最快也得一天,味道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像这份,能熏死人。”何先生愣愣地看着对面这个黝黑且布满伤痕的男人,不说话了。

在赵教导员同何先生交锋的同时,身着便装的于明辉来到了丽春院。他左右看了看,挑起门帘走了进去。老鸨大茶壶见有客人进来连忙笑脸相迎。于明辉有些不太自然地问大茶壶:“你们这儿,有没有……那个,好看点的姑娘?”大茶壶看着于明辉不自在的模样,不由笑了:“您头一回来吧。”于明辉尴尬地点头。大茶壶对此已是司空见惯,边给他倒茶边介绍起来:“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多来几次,咱们就是朋友了。您喝茶。在这儿住,还是寻个乐子就走?”于明辉第一听说还有这么多说法,问道:“有什么不一样?”大茶壶放下茶壶,感觉眼前的这位大爷有些不一般,殷勤地说道:“咱们先瞧瞧人。您在这儿先坐坐,别的事情交给我。保准您一回去就又想来。”于明辉想想,又拿出几张纸钞给他:“我的身份比较特殊,你最好给我找个嘴严的。”大茶壶心里明白了大半,料想肯定是官府之人,家有严妻,出来透透风的,她接过钱会心一笑:“咱这儿的姑娘,一出门全是哑巴。”于明辉这才点点头:“这样最好。”大茶壶一步三颤地走了出去。于明辉长长吐了一口气,紧张地端着茶杯喝个不停,左看右看。不一会儿,有人敲门。于明辉略有紧张地应了一声,就见门慢慢被推开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凌乱的衣物,也没有言语间的交流,一切都跟刚进来时一样。一个妙龄女郎坐在桌子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于明辉则坐得离她很远,慢慢喝茶。女郎嗑完了手里的瓜子,又抓了一把,抬眼看看客人说:“咱们就这么干坐着,到什么时候啊?”于明辉看看表:“再坐一会儿吧。”说完彼此又沉默了起来。坐着坐着于明辉感觉有些不自在,想打破尴尬,没话找话:“老家哪里人?”久经沙场的女郎一看就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人,笑笑说:“我说是哪儿的,你也不信。”于明辉又没话了。

就这样大约三个钟头后,于明辉心满意足地从里面走出来。大茶壶屁颠屁颠地送出门,好容易来了一位金主,不能不热情地招呼着。走到门口的于明辉好脾气地摆摆手,转身走向拐弯的街角。他并没有发现在街道一侧,张小龙正躲在隐蔽处,暗中观察着。

回到别墅的于明辉对照着地图和对比着手腕上的表。隔一会儿,他在地图上画一个标记,过一会儿,再画。他在计算走过楼道、关卡的确切时间。算完了,于明辉重新把地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擦着火柴,把地图烧掉了。

鼓楼的教堂里,光线昏暗,一片肃穆。三三两两的教徒散坐在条椅上,虔诚地做礼拜。火鱼身穿米色风衣,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宽大的墨镜,坐在第六排第六个座位,双手合十,低着头默默念叨。风衣竖起的衣领严严实实地遮住下巴和嘴,下压的礼帽和墨镜盖住了脸的上半部,火鱼的相貌完全被遮掩住了。

韩露一身素装,戴着遮住下巴的围巾,走到火鱼身边坐下。听到火鱼嘴里念叨出声:“上帝眷顾——”韩露同样虔诚地双手握拳,小声回应:“少祸多福。”

火鱼轻声问道:“来的时候路顺吗?”韩露点点头:“还算顺利。”火鱼继续说道:“重点提防保密局的罗美慧,她盯康大光盯得很紧,突然又来了个龙太太,她很有可能要在你身上做文章。”韩露轻声回答:“我知道了,以后我们见面还在这里吗?”“时间地点不变,每个礼拜天的下午六点,在这儿碰头。”火鱼说完,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符号,转身离开。

晚上,于明辉又照例溜达到了丽春院,这次坐在里面,明显比第一次自然了。坐在他对面的还是上一次的女郎。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于明辉喝了口茶问:“这儿的茶还不错,铁观音吧。”女郎笑了起来:“一看你就不喝茶,这是龙井。”于明辉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闻着挺香的。”女郎有些好奇:“你是干什么的?”于明辉反问:“你觉得呢?”“看不出来。”“猜猜看。”于明辉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女郎。女郎想了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学老师?”“就算是吧。”于明辉绅士地点点头,然后看表。风尘女好奇地说:“哎,你来这儿,就这么待着,什么也不做……”于明辉看了眼女郎:“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关系。钱我会照付的。”女郎听他这么说,很认真地道:“现在医学很发达,有些毛病是可以治的。”于明辉哑然失笑。女郎伸手拍了于明辉一把:“你别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看见于明辉无奈摇头,女郎撇撇嘴,拿出一支烟,点上抽,点烟时,露出胳膊上一道伤,还有血印,伤口是新鲜的。于明辉顺口问了一句:“胳膊怎么了?”女郎吐出一口烟:“前天杀鱼,不小心划的。怎么,心疼我了?”于明辉没搭话,又看看表,问:“这儿有后门吗?”“有啊,怎么了?”看见女郎疑惑,于明辉笑笑:“万一我媳妇找过来,我得能溜啊。”

保密局行动处的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身影慢慢拉长,直至变形。王松山和罗美慧边走边说。罗美慧问:“你们这几天跟得怎么样?”王松山答道:“于明阳最近老去丽春院。”“丽春院?”罗美慧眉头一挑。王松山以为罗美慧不知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又补上一句:“一个窑子。”罗美慧突然站定,皱起了眉头:“怎么又好上这个了?”王松山大咧咧地道:“男人嘛,时间长了都憋不住。”“下流!”罗美慧脸一沉,愤愤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