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邦还在世的时候,罗府无论任何时候都是人声鼎沸,院内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连花花草草也是枝繁叶茂,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时的夜晚,除了“夜上海”这样的歌舞厅人头攒动,一片奢靡,就是号称南京“雅兰居”的罗府最热闹了。罗安邦爱好笔墨字画,所以除了国民党当局要员爱常来此地,投其所好送点什么珍贵字画,套套近乎;南京的文人墨客也愿意来此高谈阔论,放松心情。

如今罗安邦意外身亡,果然应了“树倒猕猴散”的那句话。曾经的宾客渐渐远离。欧式风格的庭院没有仆人打扫,也开始杂草丛生,大有荒芜潦倒之势。驻守在此的士兵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仅剩些无精打采的主儿。人走茶凉,这就是当下的世道。

罗美慧当然也察觉到了家的变化,尤其是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温婉知性的女人在经历丈夫过世的巨大打击后,乌黑秀美的长发在一夜间便变成了灰白,皱纹也肆无忌惮地争先爬上不再年轻的脸庞。曾经爱笑爱听音乐的母亲性情突然大变,爱哭、胆小、敏感……一听到大的声响就不由自主地缩在一起。罗美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处理完手头事务,就驱车赶往家中。她走进家门,母亲已把饭菜端上了桌。她拿起一只空碗,从各个盘子里夹了少许菜,放到父亲的遗像前,碗边搁了一双筷子,然后给父亲鞠了三个躬,轻声地说:“爹,吃饭了。”转身回来,才发现母亲又在悄悄掉眼泪。她假装没看见,柔声问:“妈,这鱼怎么做的?这么香。”

罗母心想女儿难得回来一次,怕扫了女儿的兴,悄悄擦去泪水说:“多放料,时间长点,就行了。”

“我就爱吃您做的鱼。”罗美慧向母亲撒着娇。

罗母终于破涕为笑:“那你就每天按点儿回来吃。”

罗美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最近外头事多,我要是回不来,您就先吃,别等我等得菜都凉了,还得热好几遍。”

罗母停下手中的筷子,直勾勾地看着女儿。罗美慧说完后半天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一抬头恰好对上母亲幽怨的眼神,着急道:“您怎么了?”

罗母显然又想起惨死的罗安邦,眼圈红了起来:“慧儿,你能听妈一句话吗?”

罗美慧放下碗,应声道:“妈,您说。”

罗母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祈求道:“要不,咱们去台湾吧?”

罗美慧拥了拥母亲的肩膀,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现在虽说时局有些紧张,但还没有到传言的可怕地步,她不晓得母亲为什么想要自己放弃在南京的大好前程,举家前往台湾,再说,父亲不还葬在这里吗?

罗母叹口气,忧伤地说:“不为什么。我累了,想找个地方过几天安生日子,南京这么乱,我总是不踏实。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罗美慧明白母亲是在为自己担心,于是笑笑安慰道:“没事,有爸在保佑我呢!”

罗母看了一眼罗美慧,又深深看了眼墙上的罗安邦,叹气道:“你爹打了一辈子仗,到头来,除了一张照片和几个勋章,什么都没留下。陈太太家里保姆那么多,每天还要自己做饭,为的是有人会回来吃。我不懂你们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但我不想以后做了一桌子饭,都没人回来吃。”说到后面忍不住开始哽咽。

罗美慧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只是将母亲紧紧拥入怀中。

罗母把头靠在女儿身上,甚感疲惫,又不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丈夫,伏在女儿的怀里泪流不止:“我想要你和你爹好好的,不要那些勋章。”

一句话说得罗美慧眼圈立即就红了。

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行人来来往往,有的踮起脚尖,翘首期待家人的回归;有人挑着扁担,扯着嗓子叫卖筐里的货物,希望能在落日来临的时候多赚几个钱……突然码头上一阵骚动。有些疲态的小贩们顿时打起精神头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有艘货船靠岸了。

人群中,气质出众的韩露一下就显现出来,她提着一个小皮箱,戴着遮阳帽,虽然一身简单的打扮,但知性而又不失秀气的模样还是时不时得到路人艳羡的注目礼。

韩露不想引起太大的注意,使劲将遮阳帽往下按了按,没有任何停留,匆匆来到下一个交通站。她抬眼看见不远处的“西湖酒楼”,低头看表,喃喃自语:“离接头时间还有十分钟。”于是她走到街道旁边的一个百货摊,挑挑拣拣随便看看。她一边看东西,一边不时回头看酒楼,不一会儿,便注意到酒楼二层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顶黑色帽子很显眼地挂在了窗户边。韩露正要向酒楼靠近,忽然一声枪响,只见二楼挂着帽子的那扇窗户被咣当推开,接着一个人从里面纵身跳下。

街上的人开始尖叫着四散奔逃。韩露退到一边的隐蔽处,凝神观察。

跳窗出来的人显然腿受伤了,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这时,酒楼二楼窗口出现一个枪手,向他开了一枪,击中了他的肩膀。跳窗者回身挣扎着掏枪还击,但没有击中枪手,枪手缩了回去。酒楼门口,又有一个枪手冲了出来,被跳窗者一枪击倒。二楼的枪手再次出现,对着跳窗者连开两枪,跳窗者胸部中弹。

枪手渐渐远离,一些胆大的路人纷纷凑近,只见跳窗者已经气绝身亡。韩露盯着跳窗者的尸体,满眼哀伤,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街道两旁汇集的人越来越多,韩露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趁众人不注意转身匆匆离去。

而另一边,煎熬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