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背景】

风水轮流转,各领风骚百十年。自从公元前453年三家分晋以来,幸运女神不停地变换宠儿。以当时中国的形势论,韩魏所在的中原之地为战略要冲,是中华文明的心腹。上有赵、燕,下有楚、国,西有秦国,东有齐国。最早强大起来的是魏国,马陵之战魏国衰败之后,秦国和齐国分别通过变法强大起来,成为新兴的两大霸主。楚国由于根基稳固,地域辽阔,也一直位于强国行列,在最强盛的时候与齐秦同在一个档次。但好景不长,楚怀王就配合张仪搞垮了楚国。在齐秦互较短长,争夺韩魏的时候,一向不显山露水的赵国,却意外地强大了起来。

魏国称雄之际,赵国一直致力于与魏国争夺中原地盘,具体表现在连续数次向中原的方向迁都,数次与魏国争夺卫国。虽然赵国因此遭遇魏国的打压,但赵国人艰苦卓绝、不怕牺牲,最后帮助齐国取得了胜利。赵简子、赵襄子的立国精神在赵成候、赵肃候时期得到了完整的传承。公元前326年,赵肃候去世的时候,魏、齐、秦、韩、楚等各国分别发兵数万到赵国,以表达对这位最坚定的盟友和最顽强的对手的悼念。同年,还是个孩子的赵武灵王在各国的祝贺声中登上君位。赵武灵王年少,未能亲掌国事,辅政的是先君留下的几名顾命大臣,其中肥义和公子成的地位最突出。

在张仪公孙衍了连横合纵的岁月里,赵国默默无闻地扮演着合纵阵营中的一个小角色。由于赵国和秦国有部分领土接壤,一旦合纵失败,赵国总要跟着韩魏吃点挂酪。公元前317年,秦国便砍了赵国士兵八万颗脑袋,次年又攻取了赵国西部的一块土地。公元前313年秦又攻取赵的蔺,虏赵将赵庄。赵武灵王亲政伊始就表现出特立独行的迹象。当公孙衍策划的五国相王运动之时,其他国家的国君都陶醉在称王的虚荣中,只有“火星人”赵武灵王头脑清醒,认为赵国有名无实,便抛弃王的称号,恢复了以前“君”的名头。

赵国的地理位置与韩魏相比虽然稍偏一点,但也是四战之国。东有强齐,南有韩魏,西有悍秦。北部情况尤为复杂。东北同东胡相接,正北同匈奴相邻,西北又同林胡和楼烦接壤。更可气的是赵国的心腹地带还有夹着屡打不死的中山国。中山国土几乎将赵国一分为二,南北两部分只有一条路相连。赵国的国防形势尤为严峻,不但得与韩魏齐秦进行常规战争,还得与游牧民族进行非常规战争。如果说在常规战争中赵国还能胜负参半,那么在非常规战争中赵国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那是一种全新的战争。在没有丝毫征兆的情况下,突然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条蜿蜒的曲线,这条曲线在变大、变粗、渐渐能分辨清是由奔驰的战马和矫健的骑士组成的骑兵部队。从这些骑士的军装上可以看出他们绝非中原部队,他们上身穿着瘦削的短衣,下身是紧身的裤子,外面罩着轻甲,脚登皮靴,头戴皮帽、帽子上还插着鲜艳的羽毛。赵军发现敌情后,急忙列队驱车迎战,但那是没有用的,胡人的骑兵并不用手抓着冷兵器去撞击冷兵器,像中原人经常干的那样。他们喜欢按照胡克定律利用一种有弹性的工具弹出一种头重尾轻,前端带尖武器,简单地说他们打仗的主要方式是射箭。当赵军士兵庆幸于在接仗之前做好战斗准备时,突然一阵箭雨从胡人的骑兵中升起,滑过优美的弧线、驱赶着死神向赵军飞来。赵军士兵异常惊奇,他们见过射箭的,但从来没见过还能在马上射箭的;他们见过骑马的,但还从来没有见过射着箭还能骑马的。惊惧之下,许多赵军来不及多想就被射成刺猬,这样的箭雨刮过几阵之后,赵军伤亡十之七八,这时胡军也到达了赵军阵前、他们收起弓箭,拔出近战武器,借助马的速度开始对剩余的赵军展开屠杀,战斗通常以赵军完败,胡军完胜收场。当然了,随着赵军挨打次数的增加,他们也想出了一些应对之策。比方说用盾牌保护,以战车出击,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当胡军发现无法一次性熄灭赵军的士气时,就利用速度和灵活性上的优势、绕着行动笨拙、速度缓慢的赵军步兵和战车反复射击,结果赵军只是延长了战斗的时间,并没有改变战斗的结果。这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档次上的对决。在迅猛强悍的胡骑面前,自恃文化先进的中原政权一次次尊严扫地。

中原文化虽然先进,中原人也确实聪明、但如果将聪明才智仅仅用于打点门面、粉饰虚荣心,那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面对技不如人的困境,人们有两种反应,绝大多数人是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进行自我安慰。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收起收起高傲的面孔,埋下头来苦学。赵武灵王就属于很少数人中的一个。

赵武灵王观察了很久,思考了更长时间、终于下定决心拜胡人为老师进行“胡服骑射”改革。胡服骑射并仅仅不是服饰的变换和军事技术上的改革,这个时候赵武灵王才刚刚亲政,所要面对的将是中华文明几千年文化传统的反对,而他,只能够一个人作战。胡服骑射虽然困难巨大,但收获也不菲。军事改革的成功意味着赵国军事力量的升级,历史将向赵国打开一扇窗,赵国凭借中原的人力物力和先进文化,不但可以对胡人进行以毒攻毒,而且可以像当初胡人攻击赵国一样对其余六国发动攻击。

赵武灵王将自己推到了风尖浪口上。跨过这道坎,就是新天地。

【2、布道士】

胡服骑射四个字是由胡服和骑射两个词构成,其中骑射是根本,军队的战斗力是通过骑射得到提升;胡服是骑射的有力保证,不穿胡服,骑射的效果将大打折扣。赵国的传统服饰是肥衣宽袖、峨冠博带。这样的衣服无法适应骑射的需要。骑射的一项激烈的竞技项目,职业选手需要穿专业的运动装备,胡服就是胡人为适应实战需要制成的专业服装,可以有效地保证骑手的动作到位,而且防风挡沙,适合于长途奔袭。穿着赵国的传统服饰练习骑射是不可想象的。就像穿着棉袄打篮球,踩着高根鞋踢足球一样。可是,这样的事情中国人不是没有干过,满清末年中国选手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时候就是穿着黄跑马褂,拖着大鞭子走进赛场的,一时成为当时的笑谈。

按说,服饰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保暖、遮丑、美观,但作为高等动物的人楞是使服饰成为一种文化。既然是文化就有惯性,就有高低贵贱之分。改变一个人很难,改变一种文化更是难上加难。虽然同是一个人作战对整个社会习俗作战,赵武灵王可不是唐吉诃德,他对困难有清醒的认识,而且他没有用王者的剑,就像商鞅那样,他用的是布道士的口舌。

在赵武灵王当政的第十九个年头(公元前307年)的春天,依据惯例,赵国政府召开了新年新任务动员大会。在这次大会上赵武灵王提出了他酝酿许久的施政纲领——胡服骑射。这场大会在信宫一连召开了五天,但并没有开成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舞人心的大会。众大臣对赵武灵王的改革计划表现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势,要么激烈反对,要么沉默不语。赵武灵王循循善诱、反复劝说,但无论怎么做工作,都无济于事。赵武灵王每提出一个改革的理由,众大臣就能提出一百个反对的理由,而且大臣们之间相互支援,使反对意见看起来无懈可击。当反对的声音形成一种气场,即便那些原先不是十分反对的人由于身在其中也会丧失判断的能力,不由自主的加入到反对者的行列。这个过程非常奇怪,不受理智的限制,完全是一种无意识地过渡。据说股市交易市场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法国的社会心理学家勒庞很早就研究过这种现象,称之为“乌合之众”,容格由此发现了“集体无意识”。

反对的力量会随反对人数的增加呈指数级上升。这方面我是深有体会的,比如说一个人的反对力量是1,那么两人的反对力量加在一起就能大于2。人在表达意见的时候有一种从势效应,赵武灵王何其精明,也发现了这个效应,只不过他没有写下来。虽然大会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但赵武灵王至少看出众大臣中谁是中坚分子,谁是跟风分子,谁是以后工作的重点,谁可以争取倒自己一方。最后赵武灵王决定各个击破。

中山国继续演绎着生存大师的神话。魏文候时代,中山国被乐羊攻灭。公元前380年魏国忙于中原战争的时候,中山国又复活了,而且屡次派军队占领地盘,渐渐成为赵国的心腹大患。受中山国的影响,赵国的土地像个葫芦状,大头是赵国的统治中心,在南面;小头被称为代地,在北面。大头与小头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相连。这条走廊对赵国的代地安全非常重要,如果被中山国掐断,代地就会断奶。中山国本来也是北方的少数民族,但在与中原诸侯接触的过程中被同化的厉害,就连打仗也是按中国的套路进行,步兵和战车是他们的主要兵种。

大会之后,赵武灵王率领军队离开国都北上攻击中山,然后到赵国北部的代地巡游了一圈,最后赵武灵王登上了黄河西侧的一座山。望着危机四伏的大好山河,赵武灵王将要做第一次布道,听众只有一个——大臣楼缓。布道的地点和环境正是为布道的内容所设。赵武灵王道:“想当初,我国的祖先顺应时代的潮流,扩大了南方版图,连接了漳、滏一带地区,然后建立了长城,又攻取了蔺、郭狼,打败了林胡部落。可惜功业未成,而先人已逝。现在,中山在我心腹,时刻有可能给我们做结扎手术,北有燕,西有林胡,楼烦,秦国和韩国。如果没有强大的军队守卫边疆,赵国就会灭亡。如果要青史留名,就不能被世俗的成见所拖累。历史将我摆在一个舞台上,使我有机会带领赵国建功立业。我将坚定不移地去追求这项荣誉,因此我不可更改的决心是——胡服!”

在山之颠,日神的理智和酒神的激情一起投射到了赵武灵王身上。当他开口,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刚才一席话,楼缓如沐春风,如淋夏雨,所有的反对在最后一刻全部决堤,从心底升起一阵共鸣。“善!”这意味着赵武灵王少了一个反对者,多了一个追求者。

大臣肥义与赵武灵王最为亲近,也最容易进行沟通。赵武灵王道:“赵简子、赵襄子之所以成为赵国强大时期的代名词,是由于考虑到了胡、翟之地礼仪。一个大臣应该能够促进人民内部的团结,应该能够给老百姓带来实惠,这两者都是一个大臣的基本功。事隔多年,现在我想续写简襄时代的辉煌,可是像当年那样的大臣现在却不多见。那些在历史上建立卓越功勋的伟人,无不顶着保守势力的压力。那些眼光独到的智者,必定会招来守旧人士的反对。现在我想在全国上下推行胡服骑射,必定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抵制。该怎么办?”

肥义道:“我听说,畏首畏尾,无事可成,犹豫反复,必遭失败。既然大王已经决定要逆社会习俗而行,就不要顾忌社会舆论的反对。贵族的道德不同于平民的道德,建立卓越功勋依照的是宇宙的客观真理,世界的自然法则,而不是普通人的常识。愚蠢的人总是落后时代半拍,而聪明的人将是时代的领跑者。主公又有什么担心的?”

尼采提出的“超人”哲学,2400年前的赵武灵王与肥义已经模糊的感觉到了。一个时代的领跑者应该是一群有自新能力的强者,他们尊崇“贵族”道德,依据的是一种不以大多数人心理为转移的客观真理,着眼于将来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