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再度涉水上船,不过丝毫不见戈特勋爵的踪影。史蒂文森没有多加说明,艾温也没问。他们只是继续回到救援工作,将军依然衣衫不整、浑身湿透。除了向士兵加油打气之外,他也对艾温本人说了许多。上尉有时是个“好家伙”,有时是“该死的笨蛋”。艾温并不介意,他愿意为这样一位高阶军官赴汤蹈火。

在西边的布赖迪讷近海,“永恒仙女号”也在奋力行动。一开始,会计师船长贝索·史密斯只能找到法国部队。他把法国士兵接到充当“母船”的“日德兰号”斯固特。然后一名英国军官游泳过来,表示更西边还有一整师的英国远征军等待救援。史密斯稍微调整方向,开始接运这批部队。

这从来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除了种种问题之外,德军如今进入射程范围,开始朝海滩勐烈射击。在拉帕讷以东,敌军升上一个观测气球,在空中毫无拦阻地指挥火力方向。史密斯是少数几个似乎不受影响的人士之一。他后来解释,那是因为他耳朵聋了,而且手上有许多事情要做。

在玛洛沙滩外,“莱伊盖特二号”的运气比较差。它从拉姆斯盖特出发,首先发动机发生故障,后来发现它吃水太深,无法靠近海滩,最后,它撞上船只残骸,堵塞了推进器。舰长萨特菲尔德中尉气愤地把船只绑到“霍斯特号”斯固特上,然后把船员分派到另外几艘船上。

把“莱伊盖特二号”带到泰晤士河下游的罗伯·希尔顿和泰德·萧,被指派操作“霍斯特号”本身的救生艇。他们靠近岸边时,还听得到斯固特上的收音机传来响亮的声音,突兀地播放着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儿童时间》节目。

希尔顿和萧冲过碎浪之后,士兵立刻大量拥上,导致船只翻覆。他们慢慢学会接驳的艺术。基本上,船只必须够接近海岸以便接运士兵,但是不可以靠得太近,以免士兵一拥而上。他们连续十七个小时并肩划槳,把部队接驳上“霍斯特号”。

小型船只马不停蹄地在海滩上工作,唯有当油料不足或船员太过疲累时才返回拉姆斯盖特。这时,他们发现回家的路途同样充满艰险。“银色女王号”汽艇没有航海图也没有罗盘,不过船员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英国在哪里,因此朝着那个方向出发。

过了半途,他们找到一名士兵的罗盘,大大加强了信心。他们最后看见陆地和一个亲切的港口。他们靠近防波堤,受到一阵机枪炮火的欢迎。船只绝望地转身离开,原来他们不小心闯入了加来。

“银色女王号”疯狂掉头时,六组德国大炮对准船身齐发。一枚击中船尾,一枚落在船首右舷。同行的“尤尔号”比利时汽艇也被击中。有人在“尤尔号”上发射维利式信号枪,紧急呼救。神奇的是,一艘友善的驱逐舰真的看到信号匆忙赶来,为两艘脱队的船只提供炮火掩护,让它们悄悄熘出德军的射程范围。“银色女王号”竟能左摇右晃地撑回拉姆斯盖特,卸下一批士兵,然后安安静静地在码头沉没。

对绝大多数小型船只而言,最大的危险不在往返的途中,而在海滩本身。即便士兵井然有序,船只仍不断处于翻覆的危险中。海面依旧平静,但是海风转向东吹,海浪开始升高。接运工作变得前所未有地缓慢。

在拉帕讷,宪兵队的狄本斯中尉自从前一天下午抵达海滩之后,便对登船状况感到大惑不解。狄本斯跟绝大多数英国远征军不同,他对大海了如指掌。他在怀特岛长大,从小就绕着船舶玩耍。而且,在选择进苏格兰警场担任探员之前,他甚至曾经加入海军短暂服役。战争来临时,他的专业经验让他直接进入宪兵队,“大战爆发”前,他的生活多半在打击犯罪和追逐黑市交易中度过。大撤退结束了这一切,如今他和第一〇二宪兵连的其他人一起,跟绝大多数士兵一样在沙滩上等待。

狄本斯凝望着海边的一团混乱:有些船只翻覆,还有些无人船只随波漂流。他判断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一道延伸入海的码头或防波堤。如此一来,船舶便可以侧身停靠,更有效率地载运士兵。但是去哪里找材料修建这样一座登岸码头?他的目光落在海滩上散落一地的废弃卡车和军车上。现在,他只需要一点点人力。

“我要一个工兵队!我需要一个工兵队!”狄本斯高声嚷嚷着,并且昂首阔步走向有许多部队聚集的沙丘。这个行动没有任何上级指示,完全是他自发的,不过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智谋胜过一切,只要点子够好,连上校都会听从大兵的话。

第二五〇皇家野战工兵连的史盖克上尉走出来。“你需要什么?”狄本斯无法对一名上尉下命令,但是可以提议交易:假如史盖克的手下可以用军车搭建一座登岸码头,狄本斯的弟兄会负责寻找建材。还有一个“甜头”,码头盖好后,工兵队可以率先使用它登船。

史盖克答应了,他交代班奈特少尉的小队着手营建。有鉴于原本的低迷气氛,这群弟兄以令人惊异的热忱投入工作。他们才刚刚长途跋涉抵达海滩,而昨天一夜有如炼狱。许多军官在黑夜里凭空消失了,整个连队几乎分崩瓦解。他们平常有两百五十多人,不过等到抵达拉帕讷时,只剩下三十到四十名士兵。

班奈特少尉是少数不离不弃的军官之一。他已经竭尽所能,不过,他平时是剑桥艺术学院的教员,而士兵们此刻想要的,是一名真正的职业军官。许多人嘀嘀咕咕发着牢骚,班奈特最后气恼地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要我带领,我会带领你们;如果你们要我离开,我也可以离开。”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么。”有人从行列中嚷嚷着说。

然而,这名艺术教授的领导能力远超过他们的预期。没多久,士兵们便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他们把军车一辆辆并排,往海里延伸,然后放上沙袋、射穿轮胎,以便固定位置。他们到一家木材厂寻找材料搭建平台,并且拆掉搁浅船只的甲板做成木头步道。他们甚至绑上绳索栏杆作为最后装饰。

他们是在退潮时动工的,现在开始涨潮了,士兵们腰部以下泡在水里,试图以缆绳捆绑军车。有时候,他们必须肩搭着肩扶住登岸码头,直到缆绳捆紧。潮水反复扑打过来,他们全身湿透,而且沾满了油污。

第一〇二宪兵连的弟兄非常善于寻找建材,甚至可说是太厉害了。有一次,一位准将怒气冲冲地找上狄本斯,控诉有人偷了他指定作为救护车的四辆军车。狄本斯表达适当的惊愕,说他想象不出有谁会干这样的事,然后悄悄从别的地方偷四辆军车取代遗失的救护车。

大家口中的“宪兵码头”在五月三十日下午盖好,证实是一大成功。一整个晚上以及隔天一整天,源源不断的士兵利用它登上负责接驳的小型船只和工作艇。讽刺的是,班奈特的弟兄并没有上船。团本部觉得他们把码头盖得太好了,现在必须负责维修。原本答应让他们成为第一批“用户”的承诺,就这么付诸东流。相反地,他们费了一番苦功才学会一句古老的军事格言:千万别把一项任务干得太好,否则你永远甩不掉它。

后来,关于是谁最先提出登岸码头的点子,各方出现了许多揣测。除了狄本斯中尉之外,人们也将功劳归给史蒂文森将军、理乍得逊中校和亚历山大将军(Harold Alexander)等人。有趣的是,各方说词或许全都成立。这似乎是那种“时机成熟”自然出现的点子,因为从德国空军的空照图可以看出,在五月三十日到三十一日,玛洛海滩和拉帕讷之间出现了不下十座由军车搭成的登岸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