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是希尔内斯。这座位于泰晤士河出海口的繁忙港口,已成了所有小型船只顺流而下的集中地点。在这里,船只将在泰勒将军的监督之下维修整理、进入状态。泰勒将军是一名退役的海军少将,平时在海军总部的经济战争部门处理文书工作。

发动机是最大的问题。许多船只一整个冬天停航,很难发动,另外一些船只具有显然只有不在场的船主才知道的怪癖——泰晤士河观光蒸汽船的锅炉不能使用海水。达克希上校和他的工兵竟然可以让一百多艘船只达到足以跨海的良好状态,堪称一大奇迹。

每一艘船上都需要有人懂得操作发动机。此刻虽有许多业余的航海志愿者,但是这些银行家和店老板却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机械。由船东组成的航运协会(Shipping Federation)被要求帮忙,他们发出志愿者召集令,大约三百五十名轮机工程师应召而来。

绝大多数小型船只从希尔内斯前往拉姆斯盖特加油、装填补给品、编入船队。许多船只没有罗盘,某些负责操作小艇的人则从未出海。航路军官格兰迪吉少校发出一千多张航海图,并在其中六百张替新手领航员标明了航线。

问题可能很大,也可能小得气人。体育专家罗伯·希尔顿和火暴的戏院经理泰德·萧一组,负责将“莱伊盖特二号”机动船带往下游。他们预期在拉姆斯盖特领取补给,却只拿到两罐清水。除此之外,船上空无一物,甚至连水杯都没有。拉姆斯盖特的海军补给站似乎帮不上忙。他们最后上了酒吧,喝了点小酒,然后偷偷把酒杯带走。

每一艘小船都有属于自己的毛病,不过一开始,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的问题:所有船只都缺乏武装。李察斯上尉拿出他小心贮备的一百零五把刘易斯机枪,只分发给拖船和护航的船舰。

后来,船员们在海滩上寻宝,搜集了许多被弃置的勃伦枪,有时甚至有英国远征军的炮手搭上船,不过一开始,他们毫无防卫能力。光是这点就足以让船员惶惶不安。“就连一张《一八一二序曲》的唱片也聊胜于无。”一名舰长评论道。

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第一支由小船组成的船队从拉姆斯盖特出发,踏上横越海峡的征途。船队的八艘小艇全都没有任何导航仪器。尽管如此,负责操作“崔顿号”护卫机动船的艾温上尉依然信心十足。他和其他人不同,他熟知这片海域。在拉姆斯盖特防波堤外等候时,他大声吩咐其他船只紧跟着他。其中三艘船的发动机出问题,必须返航,不过剩下的船只紧紧跟着“崔顿号”,在黎明时安全抵达拉帕讷外海。

三十日凌晨一点,另一支船队离开拉姆斯盖特——这一次是由比利时籍的“尤尔号”渡轮带领十九艘小艇。在此之后,船队便源源不断而来。到了傍晚已很难分辨一支船队在哪里结束,而另一支船队又从哪里开始。小型船只在当天及三十一日的整个晚上前仆后继地横越英吉利海峡。

他们经常和回返英国的船舰(例如“麦尔坎号”)擦身而过。对于挤在甲板上的部队而言,这些小船是一幅惊人的景观,他们注视着壮观的小型船只舰队,心中激情澎湃、骄傲不已。船名本身似乎就诉说着“英国”:“燕子”、“皇家泰晤士”、“松叶牡丹”、“诺维奇美人”、“约克公爵夫人”、“青鸟”、“福克斯通的骄傲”、“帕默斯顿”、“云雀”、“尼尔逊”、“不列颠之南”、“海格夫人”、“新威尔斯王子”。

许多船名透露出个人特质,显示这次援救并非单纯的海军行动,还是家族里的私事:“葛莉丝宝贝”、“布鲁斯男孩”、“我们的玛吉”、“我们的丽姿”、“南希女孩”、“巧手比利”、“威利与艾丽斯”、“葛丝姑妈”。

这些小船成群结队,在武装拖船或斯固特的带领之下横越温和的灰色海面。英吉利海峡的险恶是出了名的,不过已经连着四天风平浪静,五月三十日的海象依旧平稳。最棒的是,海面上雾蒙蒙一片,德国空军没有办法在二十九日的疯狂轰炸之后继续行动。

“云层厚得可以躺在上面。”斯图卡与亨克尔滞留地面时,德国空军在战斗日记中写道。但第八航空军的里奇特霍芬少将不相信天候那么糟糕,毕竟总部那里艳阳高照。他命令第二斯图卡中队的指挥官迪诺特少校至少试着发动攻击。迪诺特带领弟兄起飞,不过十分钟后就返回基地。他致电总部,指出敦刻尔克上空浓雾密布。里奇特霍芬大发雷霆,就他所在之地的天候来看,当天显然可以飞行。假如将军阁下不相信,迪诺特反击道,只消打个电话问问气象局就可见分晓。

但是多云的天气并不保证小型船只就能安全航行。还有许多环节可能出错。海峡上满是神经紧张又欠缺经验的水手。

“右舷前方有潜望镜。”八十英尺长的“新威尔斯王子号”观光蒸汽船的了望员大喊。结果原来是一艘沉船的桅杆突出海面十五英尺,上头还裹着一块布。

接着,“新威尔斯王子号”被一艘驱逐舰误当成德国S艇,差点被撞倒,幸好舰长班奈特中尉及时发出信号表明身份。又过了一会儿,它缓缓接近一艘停泊的法国货船问路。“请问英国部队在哪里?”中尉高声问道。对方的答复是一声枪响。这些日子以来,陌生人问问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未校准的罗盘是麻烦的另一个来源。法国海岸并不难找,但要找到确切地点就是另一回事了。威廉斯中尉将他的驳船停在距离一片空旷海滩的几百码外,然后搭一艘划艇上岸。他往内陆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想找个能负责的人。远方火光映照之下,他见到两名士兵的轮廓,高声喊住他们。

“亲爱的上帝啊!”他们其中一人叫道,然后开始朝中尉开火。威廉斯躲到沙丘后头回击。两名德国大兵倒下,不过此时出现了其他声音,威廉斯连忙冲回海滩。不到五分钟时间,他就回到驳船上,以六海里每小时的最高速度开航。

无论如何,绝大多数小型船只最后都抵达了正确地点,展开救援任务。它们基本上负责接驳,把部队接到或拖到停在外海的大型船舰上。事情有时候很顺利,只要拖曳划艇或充气筏即可,但有时候却困难重重且充满危险,尤其当他们得直接从海中拽起士兵。

“干得好,机动船,等等我。”当“崔顿号”侧身停在驱逐舰旁接送另一批士兵时,一个声音喊住了艾温上尉。一名穿着小羊皮夹克的军官跳上船。那是史蒂文森将军(Gilbert Owen Stephenson),他是一名六十二岁的退役少将,此次奉召前来处理危机,负责拉帕讷的一切海上作业。他衣衫不整又浑身湿透,但是当他指示艾温继续行动时,似乎对自己的窘迫丝毫不以为意。他补充说道,他等会儿或许有“另外一两件任务”要交给“崔顿号”。

史蒂文森紧接着也亲自投入救援工作。没有什么是他不屑去做的。他掌舵、抛缆绳、帮忙把疲惫不堪的士兵拉上船。与此同时,他不断保持爽朗的闲聊。“来吧,阿兵哥!”他会这样叫道。他也曾对快淹死的士兵说,“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我肯定认识你。”

傍晚,史蒂文森要求“崔顿号”送他到海滩的一个特定地点。他吩咐艾温不要乱跑,并且说明他是要上岸去找戈特勋爵。如果他把将军带回来,艾温就直接把将军送回英国。就这样,史蒂文森从船身跳入海中,涉水走回岸边,海水往往淹到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