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齐将军在紧邻发电机室的办公间里,客客气气地聆听莫顿上校陈述敦刻尔克的危急情势,以及海军需要如何投注更多心力,以便营救更多的弟兄。莫顿的心直往下沉,他觉得自己的观点未获采纳……觉得在皇家海军中将大人面前,区区的水兵上校根本没有什么分量。

莫顿完成交办任务,返回法国,向亚当将军的总部报到,然后回到海滩继续工作。在这段时间里,船只的数量依旧寥寥无几,不过这并非因为拉姆齐无法体会实际需求。他主要仰赖私人船只——渡轮与游艇之类的,原本希望每三个半钟头派出两艘船舶,不过排程很快就被搅得一团乱。

最先受到派遣的是曼岛船运公司的邮轮“梦娜岛号”(Mona's Isle)。它在五月二十六日晚间九点离开多佛,一路风平浪静,于午夜左右抵达敦刻尔克港口站,二十七日黎明,它满载一千四百二十名官兵起程返航。女王皇家兵团第一营的史诺登少尉疲惫地倒在甲板下方呼呼大睡,接着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仿佛有人在敲击船身。结果是德军的炮轰。为了避开浅滩和水雷区,敦刻尔克和多佛之间的最短路径(称为Z路线)必须紧贴敦刻尔克的西部海岸航行几英里。过往的船只成了绝佳的目标。

“梦娜岛号”被数枚炮弹击中,然而奇迹似的,这些炮弹并未爆裂。然后船尾中弹,尾舵被打掉了。幸好,这是一艘双螺旋桨船,可以设法靠螺旋桨维持航向。船只慢慢驶出火力范围,部队再度定下心来。史诺登少尉回到甲板底下睡觉,其他人则留在甲板上,沉浸在明灿灿的晨光里。

然后少尉再度惊醒——这一次,甲板上传来仿佛冰雹的声音。六架Me 109正以机枪扫射船只。基利波普上士孤军奋战,他独自匍匐在船尾的枪炮下,勇敢地回击。四颗子弹射穿他的右臂,不过他继续射击,直到敌机转身离去。二十七日中午左右,“梦娜岛号”终于摇摇摆摆地返回多佛,船上二十三人丧生,六十人受伤。从拉姆齐的角度来看,同样糟糕的消息是,这趟四十英里的旅程花了十一个半钟头,而不是平常的三个钟头。

不过这一回,其他船只也尝到了德军枪炮的滋味。两艘小型近海商船“顺从号”(Sequacity)和“月达尔号”(Yewdale),在二十七日清晨四点动身前往敦刻尔克。接近法国海岸时,“顺从号”的右舷中弹,炮弹从吃水线附近贯穿船身,然后从左舷射出。另一颗炮弹击中发动机室,打爆了船用泵“顺从号”又中了两枚炮弹,船身开始下沉。“月达尔号”接起所有船员,在四射的炮弹中被迫折返英国。

上午十点以前,另外四艘船只也被迫返航。没有一艘船能穿越海峡,拉姆齐中将的排程被打得乱七八糟。不过他是个足智多谋、不屈不挠的人,发电机室的人员受他感染,立刻着手修正计划。

Z路线显然行不通了,最起码在白天是如此。另外有两条不怎么吸引人的替代路线。往东北方向前进的X路线可以避开德军攻击,不过路径上充满危险的浅滩和密集的水雷。至少在此刻,这条线也出局了。最后是Y路线:这条航线朝东北方走更长的距离,远至奥斯坦德,然后突然转变方向,往西折回英国。Y路线比较容易航行,水雷较少,而且免于德军炮弹的威胁。不过比起五十五英里长的X路线和三十九英里长的Z路线,这条八十七英里的路线长得多了。

这表示横越英吉利海峡的旅程,会比原先计划的多出两倍时间。换句话说,要维持拉姆齐的排程,必须增加两倍的船只。

尽管如此,起码在扫清X路线的水雷之前,这条路径是唯一希望。二十七日上午十一点,第一支舰队,共有两艘运输舰、两艘医护船和两艘驱逐舰,离开多佛,将近六小时后抵达敦刻尔克近海。

不过一切努力基本上全属白费工夫,因为敦刻尔克此时正遭受德国空军重击,港口完全瘫痪。“皇家水仙号”(Royal Daffodil)想办法接了九百名士兵,不过其余船舰被警告要保持距离:沉船的风险太高,有可能阻碍港口交通。有鉴于此,这支舰队立刻掉头,火速返回多佛。

当天晚上,又有四艘运输舰和两艘医护船行经Y路线抵达。“坎特伯里号”(Canterbury)运输舰在港口站接起四百五十七名士兵,不过德国空军随后展开夜袭,看来港口交通可能再度受阻。

“坎特伯里号”拔锚之际接到岸上传来的信号,指示它阻止任何试图进港的船只。它将信号传给在外围等候的几艘船,后者再传递给其他船只。那天晚上,海上不止一名信号手缺乏经验,讯息难免受到曲解。等到一艘路过的船只向经由Y路线过来的“蒂利号”(Tilly)斯固特发送警告时,信号是这么说的:“敦刻尔克已经沦陷,被敌军占领。切勿靠近!”

“蒂利号”是当天下午一同从多佛丘陵出发的六艘斯固特之一。至于为什么要去敦刻尔克,舰长克雷蒙兹少校毫无概念。他唯一的线索是出海之前被人扔上船的四百五十件救生衣——对于只有十一名船员的小组而言,数量未免多了一些。如今,有一艘船叫他从原本就不明所以的行程返航。跟旁边的斯固特商量之后,他改变航向,回到多佛等候进一步通知。

其他几艘斯固特在尼约波近海盘旋了一阵子。他们也收到过往船只的信号,得到敦刻尔克已经沦陷的消息,于是也同样掉头返航。这一天的结尾是,一艘拖吊船拖曳的两串救生艇被撞翻,散落海中。

这一连串事故与误会,说明了五月二十七日在海滩上等待救援的士兵,为什么只见到寥寥几艘船只。当天只撤离了七千六百六十九人,多半是在“发电机行动”正式启动之前就被多佛派来的船只撤走的“米虫”。照这种速度,要接回整批英国远征军得花四十天的时间。

随着坏消息接踵而至,拉姆齐将军及他的发电机室人员绞尽脑汁,设法再度展开行动。显然需要更多艘驱逐舰以替船队护航、击退德国空军、协助接运士兵、为较长的Y路线提供屏障。拉姆齐接二连三向海军总部紧急求援:取消驱逐舰的其他任务,把它们调往敦刻尔克。

“美洲豹号”(HMS Jaguar)接到立刻返回英国的命令时,正在寒冷而雾气蒙蒙的挪威海域执行护航任务;“哈凡特号”(Havant)停靠在苏格兰西部青翠山岭间的格陵诺克(Greenock);“收割机号”(Harvester)是一艘全新的驱逐舰,此刻正远在多塞特海岸的南端受训。所有可调动的驱逐舰,一艘接着一艘奉命“即刻”前往多佛。

“萨拉丁号”(Saladin)是一九一四年的老古董了,命令传来的时候,它正在西岸航道执行护航勤务。其他护卫舰也收到类似命令,而且全都立刻听命行事,任凭被护送的十二到十四艘船只自求多福。这是个危险的海域,“萨拉丁号”的通信官马汀寻思,船队的船东见到他的保护人就这样扬长而去,不知道有何感想。

驱逐舰上的船员大多不明就里。在“萨拉丁号”上,经手绝大部分讯息的马汀注意到“发电机”这个代号,但是不明白代号的意义。他只知道,要他们在这块大西洋海域抛下一支船队,事情肯定非常严重。

当各艘驱逐舰抵达多佛,并且接获命令即刻前往“敦刻尔克以东海岸”时,开始出现纷然杂陈的臆测。在“麦尔坎号”(Malcolm)上,领航员梅里斯上尉认定他们是要去搭救几支被隔绝的部队。幸运的话,应该能在几个钟头之内完成任务。“安东尼号”(Anthony)跟一艘载着大约二十名士兵回返英国的机动船擦身而过。值班军官隔海大声询问是否还有更吐司兵。“还有他妈的好几千人。”有人大喊着回答。

“美洲豹号”在五月二十八日凌晨悄悄滑向法国海岸时,天色尚黑。当曙光乍现,锅炉下士桑德斯看见船只正缓缓朝一道美丽的白色沙滩靠近,沙滩上似乎种满了灌木。然后灌木开始移动,形成一条条指向大海的队伍。桑德斯顿时明白他们是人,是成千上万名等待救援的士兵。

从敦刻尔克到拉帕讷的整条海岸地势平缓,倾斜角度很低,就算涨潮,驱逐舰最多只能前进到距离沙滩一英里的近海。由于现场没有小型船只,驱逐舰必须利用船上的小艇来接驳士兵。小艇人员不习惯这种任务,士兵们更不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