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款款站起。两个保镖立刻侧转身,做押解准备。大勇却一边一拳地出击了。枪打偏了,打在经理肚子上,大勇夺了枪蹦下楼梯。

大勇踏过板凳和牛群般瞎哄的观众,朝门口追去。牛肉商一家已撤退了。在牛肉商一条腿跨进马车时,大勇扭住他。

牛肉商说:别开枪别开枪!大勇说:开枪太舒服你啦。

枪被他扔到脑后屋顶上。

等马车被勒住又跑回来,牛肉商已经差不多了。大勇趁夫人和小姐还没下车,赶紧抹去牛肉商满脸的血,又替他把转到脖了后面的领结转回来,摆好看。刚跑两步,踢到一只皮鞋,牛肉商的。大勇把鞋拾回来,套在牛肉商脚尖上。抬头一看,黑乌乌一片警察的马队围过来,大勇从来没见过这么众志成城的警察们。

警察们这回跟大勇相当认真起来。他们在荒芜的一堆堆案子里考古一般深掘细挖,发现大勇并不是大勇,而是若干个没了复出,出而复没的人。一个人必须变成若干人才够作下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这么多血债。

确定了:这个大勇实质上是一连串的恶棍:赌马舞弊,倒卖人口,杀人害命。

大勇听着这些判决,心里一阵纳闷:不止这么点吧?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绞刑的那天下午,带了两根好雪茄来看大勇。

见他头发乍出毛刺,辫子也不直了,扶桑从小包袱里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转过身,让扶桑隔着监栏把头发拽到外面去梳。他发现扶桑动作吃力,便单腿跪下来。过一会,双腿跪稳,屁股坐落在脚后跟上。

扶桑看看两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丝巾塞给大勇。她知道大勇会蘸了口水用手指头去抹额角的血迹。她知道大勇不欢喜任何人皮开肉绽或蓬头垢面,现在他自己皮开内绽,蓬头垢面。

大勇背对她跪着,淡淡地说着一些懊悔。他是该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他那边还为她担忧。

扶桑满心感激,不吱声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进牢里,在他头皮的痒处多刮几下,在他有伤的地方轻打一个弯。

他忽然想起:扶桑对他的痒和痛记得那么准,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嫖客的名字。他又进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记住任何人名字的。这样她对任何一个人笑起来,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体己,一分仅为他而生的温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来是每个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头,发现自己跪着,扶桑站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点憔悴也没有。那么大的事,你这副安泰是怎么来的?

我越来越发现我不了解你。无法了解你。根据这么多记载我一开始推断出你的简单、蒙昧,后来我怀疑你有些无伤大雅的低智从而不知掩饰你对肉体欢乐的兴趣。不久我又推翻了所有设想与猜测,我认为你对忠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极深,它仅仅是为那个白种男孩藏着的。而你现在的安泰,以及你将对克里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对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让我怀疑我从始至终对你的无知。

难道这一百六十本书都不足作为依据来认识一个你吗?

难道一百多年了,你还像写书人当时认识的你:"这位美貌的妓女谜一样出现在这个码头,谜一样成了许多事物的核心,又谜一样消失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能有谜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谜我也必须对谜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现在的眼神和微笑让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你看着我的苦恼,淡淡地晃着你的绸扇。对了,你一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所有苦恼的人、拼杀的人,带点吃惊,带点怜惜地笑。你笑的样子似乎他们是谜。

你笑,是种放弃:这世界就这么无缘无故啊,爱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怀疑你早就觉察到大勇是谁。当你从大勇手里接过这个银手镯时,你其实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里。这是乡下人手打的粗东西,一双龙头和一双虎头都只有打首饰那老银匠认得出。你是在两岁时开始戴这手镯的,是戴虎的那只。后来你长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银匠改了几次还戴不上,就随身藏着。这东西倒一直没丢,似乎它自己不肯丢。

大勇给你的那只大些,是龙的那只。他交托给你时眼紧盯你的脸,语气倒轻得很。他让你拿去换几碗鱼生粥去。这是他最后一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