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平静下来,告诉扶桑他将带她到别的州,他将娶她。当他看见她的惊愕时,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

他又说: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干吗又摇头。

她完成了梳妆打扮,下楼去。

大勇正进门来,见她,迎了两步上来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浅色棉布长袍,除了牙,身上已没一处闪亮。走进剧院,人群恭敬地给他让条颇宽的道出来。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没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没爸了吗?

大勇也给自己的正经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挤个鬼脸。

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阴德起来。有人说,洋人教会和大勇有过多次交谈,谁亲眼看见大勇在教堂后门溜达。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阴间遇到告她儿子状的鬼了,老母给烦得不轻,托梦给大勇,让他在阳间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静。

还有人传,说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见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时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让这个从未相遇过的老婆头次就见他在作恶。也传说大勇顺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个个都找了出来,又一个个都弄死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把他老婆卖到窑子里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戏台左边的包厢,一个伙计替大勇和扶桑摆上茶与干果,又给大勇点上烟。他正要放帘子,大勇说:屁都看不见了,把帘子卷回去。伙计为难一会,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着帘子遮男人眼目,就从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着绸扇。

大勇扭脸看她,她也还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确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浑头浑脑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戏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怅上来,不舍地丢开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该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种种老婆的好处。再想想,不对,扶桑似乎是那种顶不能做老婆的人,因为扶桑是优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顶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一个风流绝代、一个绝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绝没有可能成个老婆。他的老婆也绝没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剧场里有一些白鬼,已学会说你好、谢谢,我中意中国女仔之类,不过是用恶作剧的语气,或毫不佯装的轻浮说出的。他们都听说刚从中国来了个名旦,他在广东就以蜷屈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对面的包厢一直空着,空到开戏时间。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错乱起来,幕不知怎么给卷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烧鹅脖子,蓦然呆住,与观众相觑一刹那,大幕急忙落下来。

全场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声和灰尘一块升扬。

比预计的开戏时间晚半个钟点,剧院门外传来号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驾到。

一阵乱和静的更叠,右面的包厢上来了几个白人。人们认出面孔和蔼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刚在这个城招募华裔屠宰工人。他身边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儿。身后的两个男子显然是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