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扫过这帮孩子,每个人都没有遗漏。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女孩的脸。我知道她就在某个地方。我必须救她!马上,飞过船头的石头越来越多,如雨点般坠入水中,我被迫抬起手臂,保护自己。我想我看到了一个或者更多个黑色身影朝那两艘划艇走去,我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双手迅速行动,引擎轰鸣一声立时启动。就这样,我掉头离开了小岛,又开回到凶湖之中。

“离这儿远点。不然的话,你身上就会发生那些发生在……”

我没有听见这一恫吓的下半句,因为电光石火之间,某个硬实锋利的物体打在了我的肩膀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猫腰弓身。我加快速度,感觉自己血脉的涌动在猛烈敲打着耳膜。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好在我最后还是安全回到了码头。我系好船,两股发抖,怯生生地站起身,却又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块躺在船尾的石头,又大又锋利。要是它打到我的脑袋上……要是他们真是这么个打算……光是想想,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应该赶紧跑回小木屋里,锁上门,躲起来。

似乎没人跟着我,不过如果那帮孩子真的跟过来,在这里找到我……我的疑虑烟消云散,幻化成为虚无。因为我拒绝让恐惧牵着鼻子走。那么,都结束了吗?我的脑中竟闪出这番话语。终于结束了吗?

下一秒,另一个念头闯了进来。双手不自觉地碰了碰肚子,护佑着里头静静成长的小生命。几周之前,我离开诊所,耳边挥之不去的还是那医生的话。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的想法:这与跟斯米拉在一起时的感觉不一样。不一样,是全新的感觉。我的身体里又涌起感情的旋涡,欣喜若狂,自责愧疚,恐惧忧虑。

我没有告诉亚历克斯。直到后来来到这凶湖。我们一起吃晚餐,我拒绝了他的酒,然后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亚历克斯注视着我良久,脸上无动于衷。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并且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表情那样柔情脉脉,所以我暗想,也许,仅仅是也许,这次真能奏效。也许他不会——

“你预约过了吗?”

他语气中的腔调让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说产科预约,而是流产预约,他是想让我打掉孩子。我低下头,嚼也没嚼,就把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

“还没有,不过会的,”我告诉他,“一回去就预约。”

亚历克斯给了我一个吻,迅速转移话题,盛了更多的食物给自己。晚餐后,他对我发号施令,把我带进卧室,关上了门。

那天半夜,我一夜未睡,身子痛得太厉害,无法入睡。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在发疼。倏忽间,听到外头有汽车的轰鸣声,还有人尖叫。我听见亚历克斯领着斯米拉进屋,把她安放在对面卧室的床上。即便我十分清醒,但还是没有起身去找他们。等后来亚历克斯钻回床上,我就假寐。可那时,心里却已下定决心,清晰无比。

* * *

我摸了下喉咙,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儿的皮肤。然后,我把脸埋在双手之中,身子微倾。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目光盯在船舷。我俯望船身周围泛起的水波,凝视湖水那不可穿透的黑暗。即便是在这里,如此靠近湖岸,却依旧望不见湖底。凝视凶湖,好似被一个黑洞、一个漩涡吸引住。我向隧道决眦张望,直到看见另一头传来一道圆形光柱,一道出口。在那儿,光亮的中央,有一个男人脸部的轮廓浮现出来。亚历克斯!我不由得喘了口粗气。

我俯下身,靠近了湖水,靠近了那个影子。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隧道,而是一口井。从井的深处,我凝视着亚历克斯,而他也在井台边缘向湖面俯视。在他后面,我瞥见一个黑影:某个人正悄悄靠近他。这个人偷偷摸摸的脚步即将转化成一个轻快凶狠的动作,两只手扬了起来,手掌从半空中俯冲而下,打在了亚历克斯的肩膀上。来不及转身看一眼袭击者的亚历克斯,身子倒在了井台上,坠入井底那永恒的虚无之中。

他抑或是朝我的方向坠落?不是,我已经不在那儿了。我站起了身,就站在亚历克斯曾经站过的地方。探身过去,脑袋耷拉在一边,斜眼向井底窥探,如同正在寻找某个失踪的人。然后,我检查了自己的双手,掸去亚历克斯的毛衣沾在我手上的一根毛线。感觉到双手手心隐隐作痛,恰是方才猛推了一把那人坚实肩膀的部位。

逃离小船的时候,我的身子似灌了铅,沉重而蹒跚。船在我脚底晃晃悠悠,危险地几欲倾覆,不过最后我还是站在了码头上。上岸之后,我的双眼死死地盯住正前方。毫不动摇。哪怕一秒钟都不让自己扭转目光,望向那看似毫无危险的波光,免得在凶湖魅惑的无尽幽暗中再次迷失了自我。我再也经受不起幻象臆想的折磨了。

晃晃荡荡地往小木屋那条小道走去,我心里充盈着不祥之感。那些在我潜意识里蹿出来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双手推了亚历克斯一把,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邃井底。当然了,那只是幻象。强迫症似的念头。可又显得无比真实。像是某种压抑的记忆。我回想起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上岛游玩时,自己凝视着湖水的一幕。记得当时曾感觉时间的概念完全丧失。过了多久才恢复意识的?是几分钟,还是更久?那么在此期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之前尚未考虑过这个细节,如今一想,不禁全身发冷。这时,我看到了前方的小木屋,于是跑了起来。身体却在抗拒。我感觉疲惫、虚弱,又饱受折磨,但却一概不予理会,继续向前奔跑。之所以选择跑步,是因为我不愿想那一个事实——一进到小船里头,我就知道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已经不见了。甚至根本用不着再去寻找他们。

当我走到门前,我可以尝到嘴里的鲜血滋味。我早就知道了。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