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在前往某个地方,我的意识只能跟着。我沿着小道来到了码头。好像我的双脚感觉到我情绪失控,好像它们已经占据主导,不管我愿意与否,都要拽着我向前走。石头和树根,蓝莓枝条和蕨类植物,实在是熟悉极了。我有多少次走在这条道路上了?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难道不是最近某个时刻吗?

越靠近湖,地面就变得越湿软,遍地都是苔藓。这么多的苔藓难道不奇怪吗?它们覆盖着石头,蔓过树根,像地毯一样铺在树干上。它们正缓慢而又坚定地吞噬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也着实怪异,青苔的色泽异常绿,几乎亮闪闪的,一点儿也不自然,更像是由电脑程序制造出来的一样。亚历克斯在我的梦中耳语过什么来着?你肯定不相信这是真的对吧?你不过是在胡思乱想。

恶心的感觉又悄然袭来。亚历克斯。他的声音,仍然在我脑中回响。他的双手,依然在我皮肤上燃烧。还有那些记忆,所有记忆的碎片在我意识的阴暗角落堆积成山。

当亚历克斯进入我的生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撩拨起的情感好似干柴烈火,所有矛盾与隔阂顷刻间便燃烧殆尽,不复存在。我们走得很近,却又不同于那些个孤独夜晚,我坐在餐桌旁或是电视机前时,暗自期许的那种亲近。他自然目不斜视。可是,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彼此之间分享的这份亲密薄如蝉翼,似乎仅仅凌驾于肉体之上。我找不到能够参考的东西,只得求助于自己听到过或读到过的事情。我猜测,大多数人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又觉得,这或许就是坠入爱河的感觉。

但我并没有就此满足,我还想要更多,虽然自己也说不清应该“多”在什么地方,且羞于启齿。而且亚历克斯也从未要求过。他更喜欢直接向我展示。正如同有次我醒来,发现他正试着进入我的身体。我当时睡意蒙眬,惊讶地尖叫起来,但他只是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深深凝望了我一眼,把我搂近,用他的身体在我身上来回蹭。

“我的眼里只有你,”他说道,“别害怕。我在这儿,注视着你。”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我不再孤独。只要有亚历克斯相伴便不再孤独。好像在他的注视下,我重获新生。他让我变得真实。所以我缴械投降,任他占据主导,就这么顺从妥协了。

我一脚迈入小船,感受到它随着我的重量摇摇晃晃。我抓住平衡,适应船身摇动。又闭上双眼,试着压下上涌的恶心感觉。

那次窗边发生的事件,以一种痛苦的方式,将我们之间盲目的热切相恋转换成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当时我们在公寓的客厅,我浑身赤裸。亚历克斯刚刚褪去我的衣服。拉我转身时,他仍旧穿戴齐整,紧握我的上臂,拖着我穿行客厅。起初我以为他要把我往沙发上领,后来才发现,他的目的地在窗户那边。这狭长的窗户既没有窗台,也没有窗帘遮挡。当时正值黄昏,屋内室外一派昏暗,但亚历克斯居然扭开了吊灯。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尴尬地笑了一声,悄声告诉他,没准会让其他人看到。他没有回答,我扭过头,瞧见他脸上的表情,喉咙里再也挤不出一丝笑意。我试着反抗,却为时已晚。他的身子比我壮实好几倍,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把我一丝不挂的身子紧紧地按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完全暴露给对面的街坊和楼下的行人。亚历克斯一只手揪住我的后颈,另一只手把住我的两只手腕,我记得,当时我的双乳扁扁地压在玻璃上,鼻子痛苦地扭着,脑袋里一直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目的何在?如果不过又是一场让他乐在其中的游戏,为什么会那么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苦思冥想之间,我仿佛记起,当时决定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时,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身体变得软绵绵的,中止了一切想要逃避的尝试。亚历克斯一注意到这一点,就拉着我向后走,一把将我推到沙发上,解下了他的裤子。他并未正视我的双眼。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我全程都在哭泣。我记得,自己掉眼泪的样子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完全不理解,我为什么会黯然伤怀至此。他辩解说,一想到有可能让别人瞧见,反倒勾起了他的性欲。他说像我这种曼妙身材,不应感到任何羞耻。还说他并非想要羞辱或伤害我。但他也许或多或少地察觉到,我眼里闪过一丝反感或怀疑。第二天,一个快递小伙来到店里,手里捧着一束长茎红玫瑰,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一束。那里头还有一张卡片:

一个爱慕神秘女子的人。是的,爱慕。永远不要离开我。

* * *

湖面水波不兴,平静如镜。似乎发动引擎打破这份宁静都成为一种罪过,因此我才决定划船。我行进得十分缓慢。像是湖水在抗拒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任凭船桨搅动。深色的水浪从船舷两侧散开,成为道道波纹。我前倾身子,动作分外卖力,豆大汗水从后背滚落。手上的伤口发疼,但我却不予理会。这是我的专长,也是和亚历克斯在一起以后渐渐培养起来的。

终于,我靠近了那座岛屿,计划像往常那样,停泊在同一地点。也就是亚历克斯泊好船,领着斯米拉去探险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回来上岸搜寻他们的位置。那现在是第几次?我的思绪似一团旋涡;一切都掺杂在了一起。似乎距离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已经过了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但又……但又仿佛是在不久之前。

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另外几艘船。两艘划船紧挨着小岛,在水上轻轻摇晃,只不过位置在我计划上岸的对面一侧。下一秒,我注意到一伙人正在集结,他们的身子如同魅影,从树林间高高的野草丛中蹿出来。我立马认出了他们,登时停在了半道上。小船最后向前慢挪了一步,接着停在了这受了诅咒一般的湖面上。他们说话时,我听出粗糙沙哑的声音,里头夹杂着笑声和咳嗽声。接着,突然传来一声尖叫,裂石穿云。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想应该马上掉转船头,赶紧回家,趁他们还没发现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我并未这么做。双臂似乎自有主张。于是,我又小心翼翼地往岛屿划去,身子弓缩在船桨上头。每划动一次,我的脉搏就加速一拍。那个男人,在棕色大别墅里的那个男人说的话,在我脑海里回荡。有几个夜晚,他们会弄出很大的动静。就在水域附近,有时还会跑到那座岛上去。我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一处耀眼的火焰告诉我,那帮孩子生了一团篝火。我想起初登小岛时,看见的那一处简陋的火坑,还有绿色的油布和肮脏不堪的床垫,空的啤酒罐,烟屁股,用过的安全套,还有那只被开膛破肚的松鼠。

我靠近了。要是当中任何一个孩子转过头来,一定能瞧见我。我又听到一声尖叫。这一次,声音更加高亢,更具穿透性,里头夹杂着难掩的痛苦。我心潮激荡,记忆如潮水般迎面扑来,汹涌澎湃。它们蜂拥而出,彼此混杂,以极快的速度从我眼前闪过,完全没有办法叫停。都是我和斯米拉在一起的景象,还有那个长头发女孩。然后是双手的画面,一幅接一幅,有的轻柔,有的粗糙。最后是其他的物体,有些锐利无比,有些又柔软顺滑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一双双手还有目不暇接的物体,毫无例外,都是用来制服他人、伤害他人的。

“住手!”我拼尽全力,大声喊道,“求你了,住手!”

我腾地跃起,从小船里头站起身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有人大声嚷嚷了一声。几个孩子要么从草地里冒头出来,要么从灌木丛后移步现身。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人多势众。人群中央,一个身影隐约可见,手搭在胯部。他没有移动,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可我知道他正盯着我看,我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她在哪儿?”

我的声音嘶哑无比,词不达意。那个有山羊胡的年轻人并未回答。也许他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在出乎意料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快要掉下眼泪。

“求你了,”我又喊道,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中断,“不要伤害她。”

山羊胡向身旁一个孩子转过身。我听到他低沉地同那孩子说话,但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不管他说了什么,总之激起了一声粗粝而轻蔑的笑声。那人的手臂挥舞过半空。下一秒,某个东西倏地从我身旁飞过,溅着水花,沉在了小船后头。一块石头。接着又飞来了一块。这一次打在了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