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吵过架吗?

没有,就她所知两人从未发生过争吵,要是有,她肯定很快就能听到。

“明白了,”最后格兰特说道,“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把这两张照片借给我一两天吧?”

“你会原封不动地把它们还回来的对吗?”她说道,“我就留着这两张了,那两个孩子我都很喜欢。”

格兰特向她保证,然后小心地放到皮夹里,希望能够在上面找到有用的指纹。

“你不会为难他们两个的是吗?”临走时她又问了一遍,“他们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坏事。”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不会有什么事的。”格兰特说道。

格兰特马不停蹄地赶回苏格兰警察局。在照片送去鉴定指纹之后,他听了威廉姆斯对伦敦范围内多家博彩机构调查的汇报,结果跑了一整天,一无所获。等照片鉴定完一取回来,他就去了劳伦特餐厅。已经很晚了,餐厅内一个客人都没有,只剩下一个孤单的服务员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子上制作糕点用的食材,空气中混杂着鲜肉、葡萄酒和香烟的味道。所有的用餐都结束了,那个心不在焉的服务员把工具放到一边,弯了个腰暗暗庆幸总算闲下来,不料迎宾员领着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进来。可当他认出来是格兰特,立马换上另一副表情,努力摆出“能为这样的贵宾服务是我的荣幸”的样子,可惜实际上他的脸上赤裸裸地写着“我的天,差点犯了愚蠢的错误!此人可是马歇尔的贵客啊”!

格兰特问起怎么不见马歇尔,得知他今天早上匆匆前往了法国。他的父亲去世了,况且身为独子,顺理成章地,要回去继承家中的大生意和打理葡萄庄园。虽然再也见不到马歇尔,格兰特倒也没有特别地伤心。马歇尔老是在他面前自卖自夸,有点让格兰特不知做何回应。点餐时,他问服务员拉乌尔·拉加德在不在,在的话,可否请他出来说两句话。过了几分钟,高挑的拉乌尔从门前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从头上的帽子到身上的衣服都是白色亚麻布料,怯生生地跟在服务员身后来到格兰特的桌前。就像个小孩子,得知自己获奖后,害羞地走上领奖台一样。

“晚上好,拉加德,”格兰特和蔼可亲地说道,“谢谢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想你帮我看看这些,是否能够认出来什么。”他拿出十二张照片大致呈扇形铺开,叫拉乌尔仔细辨认。他每一张都观察了许久——事实上,久得格兰特都能腾出时间来思考,那小伙子自己说能认出来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吹牛。不过当拉乌尔指认出来说是他的时候,却又斩钉截铁,没有半点犹豫。

“他,”他说道,修长的食指指着照片上的索瑞尔,“就是那天排队时站在我旁边的人。还有他,”——这回食指指向拉蒙特的照片,“就是过来跟他说话的人。”

“你能保证吗?”格兰特问道。

拉乌尔这次明白了保证的意思。“对,是的,”他说,“我任何时候都能发誓。”

格兰特感到十分满意。“谢谢你,拉加德,”他感激地说道,“等你当上餐厅的领班,我肯定要再来,还要把半个英国的贵族都介绍过来。”

拉乌尔听了笑容满面。“当餐厅领班,”他说,“恐怕不会有这么一天了。来找我拍电影的人开出很好的条件,只要简简单单拍个照,摆出——”他绞尽脑汁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你说得对!”他兴奋地说,俊俏机灵的脸庞突然露出天真迷糊的表情,格兰特嘴里嚼着鸭肉和豌豆,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呛了一下。“我应该先尝试一下,”他说道,“然后,等我赚到钱了,”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轮廓,“我就买下一家餐厅。”

格兰特露出慈爱的微笑,看着他帅气的背影离开,得回去继续用餐布擦勺子了。他心想,这小伙儿还真是个典型的法国人,幽默风趣、精明伶俐,深谙自己那张俊俏的脸庞具有怎样的商业价值。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发福,修长的身材和俊美的外貌将走样,想想都觉得可惜。格兰特希望就算以后他的脂肪日渐堆积,也要维持现有的幽默感。吃完晚餐,他独自回到警察局,申请杰拉尔德·拉蒙特的逮捕令——三月十三日晚于沃芬顿剧院外杀害阿尔伯特·索瑞尔。

探长离开后,她关上大门,住在布莱特林新月区的女人在门后久久无法动弹,眼睛空洞地盯着大堂地板上铺着的棕色花纹地毯。她的嘴唇轻轻地咬着舌头,看样子是在思考着些什么。她并没有显得焦虑不安,只是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集中精神思考,瑟瑟发抖的躯体如同一台振动的发电机。大约两分钟,她光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件静止的家具,安置在钟声嘀嗒嘀嗒的沉寂中。等回过神来她转身回到客厅,把刚才探长坐扁的坐垫弄回原来鼓鼓的样子——她自己却自然而然地做出防备,选择坐在没有痕迹的硬椅子上——貌似这是她当下生命中最为紧要的事情。随后,她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条白色桌布,开始着手准备晚餐,在客厅和厨房间不慌不忙地徘徊,煞费苦心地把餐刀和叉子排列得整整齐齐,显然这是她的日常习惯。门锁里传来钥匙串扭动咔嗒咔嗒的声音,一个疲惫的女子开门走了进来,二十八岁左右,穿着灰褐色外套,围着暗驼色围巾,戴着低调时尚的墨绿色帽子,散发着和预想中不太一样的气质,不难看出她的职业。她在走廊脱掉胶鞋后,走进客厅,装作欢快的样子生硬地聊了两句外面潮湿的天气。埃弗雷特夫人随声附和,接着说:“我在想,晚餐我准备了凉菜,如果你不介意,我打算出门去看一个朋友,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便。”她的房客表示没有关系,埃弗雷特夫人谢过她,回到厨房。她从食物橱挑了一块烤牛肉,切成厚厚的片片,做成三明治,然后利索地用白纸包好,放到篮子里,还放了几根熟香肠,一些肉块和一包巧克力。接着她生了火,往水壶里灌满水,放在炉边,这样她回来的时候水便烧热了。完了上楼来到卧室里,为出门特意收拾了一番,把散开的头发仔细地收拢到坚挺的帽子里。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钥匙,又打开另一个,拿出一卷钞票点了点数,放到自己的钱包里。再翻开一本封面用帆布和蕾丝包着的记事本,简短地记下什么,撕下来装到信封里放进自己的口袋。又带着东西下楼,戴上手套,拿走厨房桌子上的小篮子,从后门走了出去,锁好门转身离开。

她沿着街道一直往下走,两眼望着前方,挺着腰杆,抬起下巴,步伐坚定,完全就是一个问心无愧的好公民的样子。她在富勒姆路公共汽车站停下,随意地看了看周围等车的人,就像一个安分守己的妇人。普普通通,跟一般路人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大概当她离开了公交车,也唯有售票员凭着他们与生俱来的观察力,认出她是曾经上过车的乘客,仅此而已。而在开往布里克斯顿的公车上,她同样地默默无闻,在其他同车的乘客眼里,她大概就和一只掠过的麻雀和一根灯柱没什么两样。她在到达布里克斯顿前的斯特里特姆山车站下了车,身影消失在夜晚的浓雾中,不会有人记得她曾去过那里,也不会有人为她隐藏在外表下的焦虑不安感到迷惑。

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两旁的路灯如同夜雾中朦胧的月亮,每一条街都像是上一条的复制版——平坦的路面,柔和的灯光,寂寥无人的巷道,一条接着一条。走到最后一条街道的途中,她猛然转身,返回最近的灯柱下停住。一个女孩儿从她身旁匆匆走过,似乎是约会来晚了,还有一个小男孩儿边走边玩弄掌心间叮叮当当响的硬币。除此之外,再别无他人了。她假装借着灯光低头看手表,又重新按照原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她的左边是一排壮观的高楼,见证着如今落后的布里克斯顿渐渐被世人遗忘在角落,房屋墙上的石膏大面积地脱落,各种碎布拼凑而成的窗帘色彩斑驳,宣告着主人的到来。这样的天色,没办法看清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只能依靠散布的一束束灯光和门上打开的气窗来确定屋内仍有人居住。她身影闪进了其中的一间屋子,门轻轻地合上。她上了两层楼梯,里面灯光昏暗,破旧不堪,来到第三层,连最后的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她抬头瞥了一眼,一片黑压压的。竖耳细听,只听见房子里老木头隐隐约约嘎吱嘎吱的声响。慢慢地,她凭着感觉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顺利走过转弯处,没有跌倒,终于爬到漆黑一片的楼顶时,她已经气喘吁吁。出于对这个地方的熟悉,她伸出手来摸索着根本看不见的门,找到之后,轻轻地敲了敲。没有回应,也看不到下方的门缝有透出光亮。她又敲了敲,嘴巴贴着门框的缝隙,小声地说:“杰里!是我。”门后几乎同时响起什么东西踢开的声音,打开后看到房间点着灯,男人的身影像钉在了背后发射的十字光影之中。

“进来,”那人说,快速地把她拉进屋,关上门,锁上锁。她把篮子放在拉上了窗帘的窗户旁的桌子上,转身面对从房门走过来的男子。

“你怎么来了!”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已经来不及给你写信了,而且必须和你碰个面说清楚。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今天晚上有个苏格兰场的人找到我这里,想了解关于你们俩的一切。我把我该做的都做了,跟他说了他想知道的全部,除了没告诉他你在哪里。我甚至把你和他的照片也给了他。不过他知道你在伦敦,随时都有可能把你挖出来,你得赶紧撤。”

“你为什么要把照片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