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就是人,人不可能是神。那隽成神的机关在厕所里,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每天早晨,无论是刚来公司,还是在公司加班通宵,或者在工位边上的行军床上刚睡醒,那隽必去厕所,把门一关,坐在马桶上,整理一下心情。这是新一天的开始,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昨天的成功或失败格式化掉。推开门,出来的又是一个新的那隽,无悲无喜,宝相庄严,仪态万方。

十点半左右,他又要去一趟。上午小小的急行军令他微有疲惫,坐在马桶上小憩片刻,相当于充电。工位上也能休息,但不宜露出疲惫或者沮丧的模样。尤其那隽的工位正对着部门总监的办公室,你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会推门出来,把他瞬间的疲态收进眼底,开始琢磨他的保修期。在公司这种急速运转的巨无霸中,大神也只是小小的零件,随时可替换。KPI考核机制下,末位淘汰率已达10%。据说校招来的这批新人上手之后,末位淘汰率将达到20%。

下午至晚上,那隽还要去三四趟。怕去得太频繁引人注目,有时他拿着茶杯,假装洗杯子,有时拿个苹果,假装洗苹果。关上隔断的灰色小门,压力立刻被拒之门外。他可以放空,可以愤怒,可以悲哀,可以头深深垂下如被烈日灼伤的植物,无声叹息。哪怕隔壁正传来不可描述的气味,这一方狭窄的空间也是乐土。

不过自从校招来的小崽子多了之后,厕所突然一坑难求。有人跟行政部反映,他们很快意识到,不能增加坑位,但可以缩短每个人的如厕时间呀。行政部的人真是天才,迅速行动起来,在每个坑位的上方悬挂电子显示屏,每个人一进去就开始自动计时,而且里外都能看到。厕所最醒目处贴着海报,上面写着大大的红色提示语:“事事快人一步!效率就是人品!!”进来的人一看这句话,心里先咯噔一声,脸部抽搐了一下。推门入坑后,上方的红色秒表开始嘀嘀嗒嗒响,这时连括约肌都开始抽搐起来了。公司的态度不言而喻:给你发薪水,是让你来干活的。物尽其用,谁带薪拉屎,谁的人品就有问题。

那隽有一天照例在疲惫的时候端着杯走进厕所,一进门猝不及防看到这个海报,瞠目结舌,几个惊叹号如大铁锤,重重捶打在他胸口。放下杯子,他刚要推门入坑,一抬头看到电子显示屏,益发喘不过气来。坐到马桶上,秒钟嘀嗒响,那隽耳朵里嗡嗡的,喉咙发紧,浑身紧绷,视线模糊,胸一阵抽痛,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困难,快要窒息。跟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迅速掠出一层汗。曾经这逼仄令他感到安全,如今却引发他的幽闭恐惧,再待下去恐怕要死在这个隔断里。他哆哆嗦嗦地起身,拉裤子,系扣子,迫不及待地去拉门的插拴,却偏是越着急越拉不开,越拉不开他越惊恐,差点大叫起来。好不容易拉开门之后,他扑到水池,拼命捧着凉水往脸上浇。好一会儿,那阵恐慌才渐渐消退。

坐回工位时那隽意识到,他刚才真的是去拉屎的,但便意已去。他从此落下了便秘的毛病。

大厂福利真的好:很多个茶水间,每个里面都放着满满的食物,有宽大柔软的沙发;加班的话食堂随时有值班厨师做饭;有健身房,有淋浴间,有行军床。“以公司为家”不再是一句空话,唯一区别是:在家里上厕所不会被倒计时,但这里会。

那隽在公司再也拉不出屎来,一进厕所隔断他就开始紧张,越紧张越拉不出来,索性放弃,一直憋着,下班回家拉。可是加班的时间太长,有时回不了家,想拉屎只能去楼下借用别的公司的厕所。但妖风渐渐刮开,其他公司的行政部纷纷来取经,他们的厕所也陆续安上了倒计时电子屏。人吃五谷杂粮,浊气残渣总要有地方释放。下头出不去,上头又憋着,轻易不敢表露情绪,这么天长日久,那隽就憋坏了。

有天他在工位上正奋力敲代码,听旁边同事议论,据说厕所的电子显示屏并没有明显改善坑位的紧张情况。因为某些人脸皮厚,即使有倒计时,他们视若无睹,照样坐在马桶上刷手机玩游戏磨洋工。所以行政部将给电子屏增加一个功能,十五分钟后如厕者如果不出来,电子屏会铃声大作,像闹钟一样,一直到该人拉开门出来后铃声才会停止。大家愤愤不平地小声抱怨,这比旧社会的周扒皮还要残酷。沉默片刻,有人小声说,其实拉个屎十分钟就够了;又有人说,应该把厕所的Wi—Fi断了,甚至5G信号也屏蔽掉;另一个人说,听说没有?现在有那种智能坐垫,员工离开工位多久它都能记录下来······

那隽听着,突然感到气短,上次在厕所出现的那种症状又来了: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手脚颤抖,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阵阵恐惧袭来。他意识到不妙。

绝对不能落了一丝痕迹在公司众人的眼里!

他假装伸了个懒腰,拿起水杯,强装镇定走出工位,走向厕所。一进厕所发现,所有隔断上方的电子屏都亮着。他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出厕所,走向步行梯入口,推开入口的铁门。此时他已经站不住了,心跳得快要蹦出来,眼前都有重影了。他靠在角落的墙上,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出溜,喘着气,像因缺水而濒临死亡的鱼一样,嘴一张一合,十五分钟后才缓过劲儿来。

那隽知道自己不对劲儿了,找了个时间去了趟医院,诊断是由于长期高压的工作环境导致精神紧张,又严重休息不足,他得了惊恐症加轻度抑郁症,最好换份工作。那隽拿了医生开的药,盯着“帕罗西汀”小白瓶,五秒钟后决定,去他的“换份工作”。如果需要换工作,那干嘛还要吃药?吃药正是为了不换工作。

那隽吃了药,果然感觉好多了。但惊恐症没有离开他,他慢慢摸索出经验来了,只要自己感觉不妙,立刻离开工位,找到无人的角落—从前是厕所,现在是步行梯角落,有时是健身房的淋浴间,静待惊恐的潮汐猛烈袭来,再渐渐退去。每次大概十到十五分钟,走出无人处后,那隽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旁边同事看他端着杯子,还以为他去茶水间续咖啡。

其实没差,就当是去了趟厕所或者真的去了茶水间,那隽平静地坐回工位。强者,就是能控制自己,从肉体到精神。在他完成自己的人生计划之前,谁也别想把他从公司踢走。

有次他从淋浴间走出来之后,恰巧遇到了来检查公司环境卫生的行政部总监。总监随口问为什么最近总是上班时间在这里看到他?那隽面上镇定,内心紧张不已,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总监开口,不无感慨:“那隽,是不是又通宵了?该休息就休息。”原来他以为那隽是加班熬通宵后来这儿洗澡的。那隽释然,微笑了下,是那种技术精英特有的寡言、懂事孩子受到表扬后的谦逊克制,心里却后怕。

最近他不敢再去淋浴间,步行梯正在重新粉刷,也不能去。这可把他急坏了,万一惊恐症再发作,怎么办?因此他预感到不妙时,赶紧给李晓悦打电话,提前下到地下停车场等着。

李晓悦叹气,那隽在家的时间很少,两人往往碰不上,所以他也没时间跟她细谈这个病,可能也是因为不想让她着急。可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干涉。

“你打算怎么办?”李晓悦问。

“车还是留给我用吧。我算过了,从楼上到地下停车场,电梯顺利的话只要五分钟。我可以赶在发作之前到车里待着,只要待过十五分钟,就没事。”那隽已经恢复了正常,口吻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