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尤其是方镇之这样理工科出色,心灵手巧的学生,在读书期间,就有不少赚外快的机会,手上更是撒漫,就算是食堂伙食还算丰盛,对于一些新来买地的土包子,甚至足以叹为观止的时候,张卿子、方镇之这帮朋友,就时常呼朋唤友地到学校外头的餐馆去打牙祭了,这群大小伙子主要就是喜欢吃肉——非得肉荤不可,鱼腥不算,不顶饱,尤其是他们顽毬之后,甩开腮帮子,一个人吃一斤熟肉,轻轻松松!

但是,按照现在这肉价上涨的程度,去吃炸鸡吃到解馋为止,七个人一顿再喝点冰饮子,饭后来个西瓜,一顿饭真能干到五六两银子去,张卿子虽然自家不愁钱——他们家是绍兴张家,如今买地这里也是数一数一的家族了。然则,他们家自从到买地之后,也是一改从前以不知实务为荣的风气,那绍兴人骨子里的血脉开始逐渐占据上风。他认为在这样的时间段,没有必要特意花销高价去放纵吃肉,还不如把钱花在异日的旅费上,等定都大典结束之后,到鸡笼岛去顽时,同样的价钱,可吃到羊城港三四倍的食物,岂不是更加合适吗?这会儿,偶尔稍微解解馋便罢了。

再者,虽然方镇之和他一样,也是系出名门,但方镇之家道中落,族人的联系也比较稀疏,只是犹存昔年的做派,能和他这样的人家来往而不露怯,其实家底千差万别。张卿子认为他虽然有光明未来,但在羊城港没有恒产,实在不该养成和兄弟们呼呼喝喝,豪爽浪费的习惯——这南方男人,总有点精打细算,不像是北地青葱少年,以豪爽为美,有些人呢,心中有数,能拿捏住分寸,有些人是故作豪爽,心中藏奸蹭小便宜,还有些人就和这方镇之一样,表里如一,别人都没哄,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花了,用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一脸的‘羊牯相’。

方镇之平时怎么羊牯,说实话也不干张卿子的事体,但以他带票的事情来请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吃这顿饭的,当下便死活推辞了,借口要去给顾姑娘送票,脱身出来,众人还道,“那我们先去,边吃边等!”

张卿子道,“可别!没准我就和顾姑娘那几个同学一道吃饭了,我们还相约着去图书馆呢!她写了一篇文章,托我递给大兄品评一一,我要把评语转交过去。”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满面暧昧要打趣张卿子,方镇之还拉着余下的人要去庆祝,不过,终究这帮人里也没有那种吃相太难看的破落户,多数是方镇之这样家道中落的名门子弟,识得人情眉眼,也领会到了张卿子的意思,知道这顿饭一吃不要紧,恐怕会被暗中鄙薄了人品,传出去也不好听,于是便哄方镇之道,“听说展览会中也有许多新鲜饮食,不如把钱省到那里去尝尝!”

他们买活大学的大学生,在外素有‘千奇百怪、放诞飞扬’的评语,也的确不是没有根由,毕竟这里汇合了多少天纵英才,总有恃才傲物者、落落寡欢沉浸于学者、心中骚动,偏有有点才华,故作出奇之态哗众取宠者,很多百姓看来,是一群脑子聪明得有点病,日子过得太好,矫情爱闹事的怪人,但其实还是默默读书准备出去做事者居多,就是在这些大说大笑意气风发的同学之间,人情往来根子上的道理,和外头也别无一致。

张卿子一路走,一路心中想道,“这几个兄弟,也不是没有可交之处,不算是浪费了票子,但有些人的毛病也真是大,只是因为异日或许有借重之处,虚与委蛇罢了,实在不可深交。方镇之也是一样,这人不知轻重,一味实心豪爽,不懂分辨里外忠奸,对他说得太多,一转头无意间把你卖了他都不知道。”

“要说可以信赖托付,这样的人压根提不上来,也就是靠着那巧手混饭吃,他们方家的人,也算是生而逢时吧,在机械、数学、物理上都有长材,先出了个族兄方密之,在工程领域是有名的,几年时间,已经是响当当的人物了,又有几个寡居的姑母,也都精明强干,甚至投稿画起建筑设计来了,中稿的风格,虽然还在施工,但大兄给我看的图,我是很喜欢的,优美严谨而不乏诗意——不知道这些人的为人处世,是不是和方镇之一样,差一灶火了。”

倘若不是看在方镇之的家世份上,张卿子也不会和他往来得这么密切,要说他算计势利,倒也不至于,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和人来往,除了言语投合之外,总得图点什么,他和他大兄张宗子又不是一个性子,大兄跳脱天真,如顽童一般,张卿子则严密精明,天生会计算这些得失,也因此,他是张家少有在数理化领域有天分的后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机械系后,亲人都对他高看了一眼——你看,这不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宗子的族弟那么多,也不是个个都能要来这些票的。

“要我说,倘不是男女有别,名声上不好听,我倒是更愿意和顾师妹这帮女同学结交,这女子天生便识得拿捏分寸,知道进退。别看顾师妹那帮姐妹,年纪比这几个兄弟小,但不知道比这几个傻子沉稳了多少,和她们比起来,这些男学生虽然学科上专精,但人情世故上有时候简直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窍。”

本来打算是明日把票子送去的,既然托辞而走,张卿子走出校门之后,便索性跳上路边候客的自行车,花了两块钱车费,去了大图书馆——和大学城草建之初不同,那时候大家要去大图书馆都得腿着去,如今,大学城附近的房子,早就住满居民了,凡是提早在此处盖房买房的人,都是大赚一笔。也有自己经营些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小生意的,也有干脆把房子隔断出租的,像是张卿子一行人,除了张卿子是自己住在张家的院子里之外,其余人几乎都是租房住,这样至少自己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学校的住宿虽然免费,但是四人间,条件终究艰苦一些,有些家底的学生都不愿意将就。

这校门口到大图书馆的一段路,除了中间上下坡的山路没什么摊位以外,两端全是各种摊子,以及载客去大图书馆的自行车,这条路人烟稠密,畜力车体型太大,经常被堵住,速度非常的缓慢,历来是不怎么现身的。张卿子坐在后头,一路看着两边摊子上摆着的货物,忖道,“这阵日子货郎比以前似乎还要多些,但都不肯卖吃的,看来现在进货的确是难了!”

大概骑了一十分钟左右,自行车便停了下来,张卿子熟门熟路,也有些得意地掠过了大图书馆外排队的长列,在另一个入口掏出了学生证和借阅证,径自进了大图书馆:自从定都大典要办,城里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来这些高楼大建筑见识一番。大图书馆便立刻更改了规则,除了早就办好借阅证的人群之外,其余游客没有借阅证的,要排队候入,进入之后,不得说话,只能屏息凝声,在导游的低声介绍之下,匆匆游览一圈,离去之后再放别人进入。因此,图书馆外大排长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大家也早习惯了。

这么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否则,图书馆也就完全失去意义,不用在这里读书,变成菜市场了,收藏的书籍丢失污损会更加普遍。不过的确,大家都排队,自己直接进的时候,那份优越感带来的愉悦也是难以抗拒,张卿子走进图书馆,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书本的芬芳香气,这才熟门熟路地去找顾眉生——这顾眉生是语言系的学生,那在洋番书籍区找她是一定能找到的。果然,她和几个女学生都在那里俯首用功,彼此对着一卷鞑靼文的长卷,还有下头对照的汉语译文喃喃念诵,时不时还互相低声谈论着其中的疑难。

张卿子轻轻咳嗽一声,顾眉生抬头见了是他,顿时菀然而笑,起身和他一道走到图书室外的走廊上,张卿子从怀中抽出十张票,递给她道,“如数买来,请君收悉。”

顾眉生也不推迟,眉开眼笑,一把攥在手心,又从身边小囊中掏出了钞票来,递给他三张大钱,笑道,“人情另算,票钱先收好!”

这就是男女之别了,博览会门票官价是三百文,不高不低,起到一个门槛作用,免得过于便宜,大家天天去,那人数上实在是安排不过来了。对于学生来说这笔钱也不算多,但张卿子那几个男同学,没一个想着给钱的,顾眉生这里就很直接,人情领了,钱上是要清爽的。